针对个中发展情形,以下从台湾史观出发,尝试历述明郑时代迄战後等四阶段的台湾古典文学史梗概,希冀兼顾历史视角与审美观点,体现社会思想意识,以及文学观念发生变革的相关情形,作一导论性质的说明。
壹、明郑时代
台湾的古典文学,本就是汉文学之产物,其兴起自与汉人/汉文化攸关,明郑时代是最重要的源头。
1661年,郑成功(1624-1662)驱逐荷兰人,改台湾为东都,王制的建立开始有了基础,但天不假年,次年猝亡。1664年,郑经(1642-1681)由中国撤守来台,百政兴绪,接受陈永华(?-1680)建圣庙、立学校以教子弟的建议,遂使汉文化及汉学在台湾紮下根基。而在文学上,延平二王、宁靖王朱术桂(1622-1683),以及随成功父子来台的徐孚远(1599-1665)、王忠孝(1593-1666)、辜朝荐(1599-1668)、李茂春(?-?)……等,再加上久寓台岛的沈光文(1612-1688),他们由於群聚避难之故,有了相濡以沫,唱酬慰藉的机会,就在这种充满遗民悲叹的哀调中,合力开启了明郑时代在台湾的文学序幕。
一、遗民/移民文学
在上述故臣文士中,今日所可见之相关诗文集,有郑氏父子之《延平二王遗集》、郑经《东壁楼集》、王忠孝《王忠孝公集》、徐孚远《钓璜堂存稿》、沈光文《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此外,未随郑氏来台的张苍水、卢若腾,也存有若干与台湾相关的诗作。考察这些作品的内容,或言亡国之怆伤,或感清人之压迫,或言退居台岛的无奈,在在充满激处之气,闻之令人心伤。因此,明郑时期在台的文学风格大抵是阴郁而激昂,沈痛而悲伤。其中尤值一提的是,郑氏父子、宁靖王朱术桂所带头激起的忠毅自持、不屈不挠、誓驱异族的强烈反抗性格,更为明郑在台遗民文学掀起最为激昂壮烈的一页,如:
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郑成功〈复台〉)
王气中元尽,衣冠海外流。雄图终未已,日日整戈矛。(郑经〈满酋使来,有不登岸,不易服之说,愤而赋之〉)
艰辛避海外,总为几根发。於今事毕矣,不复采薇蕨。(朱术桂〈绝命词〉)
简短的诗句中,分别呈显了郑成功开拓台湾,企图以小博大的勇力与志气;郑经立足台湾,坚不称臣降服的傲骨精神;以及朱术桂尽心无愧,死於台湾的守节表现。字里行间,凝聚了无比澎湃的昂扬热血,这是郑氏在台文学的高潮,更是乱世中「时穷节乃现」的最佳政治隐喻,往後也成为台湾文学史上不断被歌咏的主题。
除了反抗异族的抗争性格外,郑氏在台文学有关「台湾」意象的书写变化情形,也值得关注。就地理空间的书写言,卢若腾(1600-1663),虽不曾踏上台湾本岛,但为表达反对郑成功取台做为反清复明基地,其在《岛噫诗?长蛇篇》中将台湾想像为长蛇之窟,警告众人不可来台。而《留庵诗文集?东都行》则更进一步指出台湾,从地理、人情来看,确是野蛮而未开化之所。相对地,已有移民寓台经验的文人们,多少则能写出「发现台湾」的乐趣与「适应台湾」的热诚,甚而是「改造台湾」的企盼,如王忠孝〈东宁风土沃美急需开济诗勖同人〉、徐孚远〈东宁咏〉之作。
不过,在大半时刻,他们的心境是无法如此平静与坦然的,由於久居中土之故,他们在看待台湾风土时,大抵仍如沈光文一般以中土之眼观察台湾之物,且时时存有思归之心,终属过客心态。即如沈氏咏物诗作,他描写番橘、番柑、释迦果等台湾土生的水果时,虽以为各有巧妙可爱之处,但或不及中土所产,或者动念要移植回中原,甚至以〈释迦果〉「端为上林栽未得,只应海岛作安身」来自况处境,片言只语间,流泻浓郁的乡愁。
二、台湾意象与郑成功书写
有趣的是,相较於地理空间论述上的微不足道,在政治论述的系统中,台湾却以其做为一个充满能量的反抗异族据点,而有着巨大的身影。就以前引郑成功、郑经、朱术桂三首诗来看,篇幅虽小,却宛如郑氏王朝的时代缩影,从开拓台湾、立足台湾到死於台湾的心境,一一俱现,诗中浮显的不只是众人抵死不从的刚烈之气,更勾勒了台湾在政治上的新空间意涵,从原本布满荆榛的局促小岛,在脱离荷兰人统治後,竟而转化为能与顽强异族相对峙的重镇,开启了时人看待台湾政治角色的新视角。
大抵,郑氏时期对「台湾」的描写,开启了历代「台湾意象」的经营与塑造,而随着郑氏王朝的结束,「郑成功」其人其事也成为台湾文学史上经常出现的文学符号。在清领初期,一旦言及郑氏王朝,常以「伪郑」或「郑逆」称之;论及郑成功形象,则往往是残暴寡恩、洵非善类的批判。但不到10年,江日昇小说《台湾外记》(1704),对於郑成功却有了不同评价,其〈自序〉中特别标榜郑成功「克守臣节」的风范,小说里更以大鱼跳跃感生异象及骑鲸而逝传说,塑造其神格的海国英雄形象。何以短短时间内会有此巨大转变呢?此当与明郑降清後,清朝政府努力修补、衔承明郑在台历史的企图有关。
进入日治时期,有关「郑成功书写」更属高峰,洪弃生(1866-1928)、施士洁(1856-1922)、许南英(1855-1917)、林痴仙(1875-1915)、林幼春(1880-1939)、林仲衡(1877-1940)、林尔嘉(1876-1951)、林小眉(1893-1940)……等都有存作,大抵凭吊郑成功,成为台人世变沧桑之叹及追思故国的寄托象徵,或者做为反抗异族之隐喻。至於日人部分,也不乏以郑成功为书写对象者,如宫崎来城、馆森鸿、关口隆正、山口透、安永参、鹿岛樱巷、稻垣其外、金关丈夫……等,从中可见「日本性」、「大和魂」的阐扬。
三、重要作家举隅
至於明郑时期,较为重要的作家,当属郑经与沈光文。前者因近年发现在台之作《东壁楼集》而受到瞩目,後者则早被视为「海东文献初祖」而声名历久不衰。
(一)郑经
郑经,字式天,号贤之,在台期间,撰有《东壁楼集》,主要发抒「西方美人之思」,寓含忧国、思君之意,作品成於1664-1674年间。全集8卷,约480首诗,诗歌数量较诸当时其他在台作家为多,甚至超过沈光文相关诗作,意义非常。其次,诗集言情写志,充分流露郑经在台时的所思所想,有助吾人掌握其治台与抗清事功外的情性面向。
当时,郑经在台筑有潜苑,自号潜苑主人,又有东壁楼之设,因此诗集亦取名《东壁楼集》。诗集中存有歌舞欢闹生活的实录,此与郑经流连风月的刻板印象相近;但,笑语喧哗、酒酣耳热的景象并非主调,多数时候郑经忧虑军务时政,对西征怀有大志,集中存有多首与军旅相关作品,如〈悲中原未复〉誓言扫荡清人;〈不寐〉则表达天下未靖,难以入眠的焦急不安。面对千钧重荷,如何安顿自己?最後郑经因寄情山水,而找到宣泄的路口,故在诗集中,郑经的足迹不止闲玩於潜苑、东壁楼,更出走於山中野园、碧溪草塘、荒山丘壑、绿海波流……。或晚游江滨、乘月棹舟;或晓起寻芳、暮送归鸟;或策杖闲行、坐听春禽……,留下为数不少的写景抒怀之作。
(二)沈光文
沈光文(1612-1688),字文开,号斯庵,中国浙江鄞县人,1651年因飓风飘至台湾,1688年卒,终生寓居海岛30余载,在台所撰诗文不少。
有关沈光文在台的创作表现,在诗歌方面,去国怀乡是常见的主题,如〈思归〉中清楚呈现了多年来流落异域的孤寂落寞;〈言忧〉一诗则表达其对故国命运的无限牵挂与忧虑。而更多的时刻,沈氏在与饥饿搏斗,与贫穷相抗,〈柬曾则通借米〉即为最佳例证。而除了个人咏怀诗歌外,沈光文尚有记述台湾民情风物的作品,如〈番橘〉、〈番柑〉、〈释迦果〉、〈椰子〉、〈番妇〉、〈咏篱竹〉、〈州守新构僧舍於南溪,人多往游,余未及也〉、〈至湾匝月〉、〈题宁靖王斋堂〉……等,涵盖台湾地理、山水、果木、风土,颇能呈显当时台湾的各种景象。至於在文章方面,目前所见仅有〈台湾赋〉、〈台湾舆图考〉、〈东吟社序〉、〈平台湾序〉4篇。其中,〈台湾赋〉以台湾为对象进行书写,内容介绍台湾所在位置、荷兰与郑氏时期历史、岛上建设与建筑、各地地理环境与地景、农矿物产、果木禽兽、海中水产、民情风俗、人民习性、四季气候、当代政事……等,是後代作台湾赋者如林谦光、高拱乾、张从政、陈辉等之蓝本,甚至季麒光〈答客问〉一文也多所资取。
贰、清领时期
一、康雍时期
1683年,郑克塽降清,次年,台湾正式纳入中国版图,隶属福建布政司管辖,以东宁为台湾府,设台湾、凤山、诸罗3县。由於政治机构设置於南台湾,再加上明郑以来统治中心亦偏於此,因此入清以後,文风更见滋长,而当时台湾中、北部地区,虽有汉人陆续拓垦,但文学则尚属荒原,显见区域开发影响了文学的播种与紮根。
(一)流寓文人及其作品
此时期台湾文学属於草莱初辟,主要文学活动者还是清廷派来的流宦官员与寓台文人,他们或是透过儒学、县学、书院、义学进行汉文化的传播,培育菁莪;或是致力於地方志编纂,藉由艺文志选文,以文载道,裨益吏治。而对台湾文学影响较大者,则是其人来台阅历的书写,如1684年担任诸罗县令的季麒光,其相关作品,可见《蓉洲文稿》;1692年任分巡台厦兵备道兼理学政的高拱乾,编纂《台湾府志》,并首开台湾八景诗书写风气。1697年,郁永河来台采集硫磺,後写就《裨海纪游》;孙元衡,1705-1708年间任海防同知,着有《赤嵌集》;陈梦林於1716年编《诸罗县志》,另着有《纪游草》、《游台诗》、《台湾後游草》;蓝鼎元因朱一贵事件来台,着有《平台记略》、《东征集》;黄叔璥,1722年来任第一任巡台御史,着《台海使槎录》;夏之芳,1728年来任巡台御史,编辑台湾最早之试牍作品集《海天玉尺编》……等。
在上述作品中,郁永河《裨海纪游》,历来评价颇高,是台湾文学史上重要着作。郁氏,中国浙江人,1697年春,前来鸡笼(今基隆)、淡水采硫磺,共计来台2个月。此书被视为攸关台湾历史、地理、文学的重要名着,内容涵括台湾历史的建构、原住民论述、风俗物产、黑水沟航海险象,及陆地景象的描述,通篇大抵出於清朝帝国本位及汉文化为上的观察视角;而其相关台湾书写的主要方向,日後也成为清代流寓文人的参考原型。另,由於该书内容丰富,且是清朝统治台湾初期的踏查之作,此一新鲜之旅的纪游,既可供官府治台,也可作游台之参考,因此深深吸引後来日治时期来台日人的注意。如伊能嘉矩在《台湾惯习记事》中撰文评介;诸田维光发行的《南瀛遗珠》丛书中,特就本书予以译注;台北帝国大学校长币原坦也在《爱书》上撰文介绍;西川满则将其改写为小说〈采硫记〉。战後迄今,叶石涛、马以工、蒋勳、颜金良等人均曾进行改写创作,可知此书之影响力。
其次,1705-1708年担任台湾海防同知的孙元衡(1655?-?),在台所写之诗集《赤嵌集》,集中歌咏山川、风俗、民物,颇令时人耳目一新,尤其台湾草、木、鸟、兽之记录,多系前人所未知;篇中有关渡海来台险恶水域的海洋书写,是继郁永河《裨海纪游》红、黑水沟描述的精彩之作。再者,1722-1724年间担任第一任巡台御史的黄叔璥(1680-1757),其《台海使槎录》也值得注意,该书内容包括《赤嵌笔谈》、《番俗六考》、《番俗杂记》,其中尤以平埔族文化之记载最具特色,所述含括族群之语言、服饰、风俗、经济生活……等面向,从中可见平埔族人遭受外力压迫及汉文化冲击的困境。此书与郁永河《裨海纪游》,被黄得时誉为清代随笔双璧。
从上述着作,可以发现清初流寓文人或官员,面对台湾此一新收附的领地,有着无比的好奇与探究慾望,他们微观凝视原住民的一举一动,如郁永河〈土番竹枝词〉、孙元衡〈裸人丛笑篇〉、黄叔璥〈番社杂咏〉便是描述原住民独特奇风异俗,充满异国情调的书写;而有关黑水沟惊涛骇浪情景的描摹记录,以及岛内急流湍险的涉难经过,则在再现横渡台湾海洋、河川的冒险历程中,突显了清代大陆文人客台时的既惊又奇的心境。而除了原住民与海洋书写,是清初旅台文人注目的焦点外,1692-1695年间任分巡台湾兵备道的高拱乾,选择〈安平晚渡〉、〈沙崑渔火〉、〈鹿耳春潮〉、〈鸡笼积雪〉、〈东溟晓日〉、〈西屿落霞〉、〈澄台观海〉、〈斐亭听涛〉等台湾府8处景观,撰诗歌咏,连横以为是台湾八景诗写作的先驱;而随着府、县、厅制度的改易,台湾其他地方後来陆续出现不同的八景及诗作,此一现象说明了八景诗的书写,已蔚为风气。
(二)本土文人的出现
相较於上述清初流寓文人的文学表现,康熙、雍正时期本土文人数目鲜少,大抵出身科举社群,如举人王璋﹙台湾县人﹚、贡生张赞绪﹙台湾县人﹚、郭必捷﹙台湾县人﹚、陈文达﹙台湾县人﹚、廪膳生李钦文﹙凤山县人﹚、廪膳生陈慧﹙诸罗县人﹚……等;其人作品,目前所见均属散篇,保存於方志的艺文志中,多数为八景诗。
(三)东吟社的设立及其意义
除了作家个人撰作有所表现外,文人集体活动也已产生,「东吟社」是目前文学史上所认定的第一个台湾诗社。关於「东吟社」,依据沈光文〈东吟社序〉所述,其在1683-1684年间,曾与赵苍直等人合组诗社,初名为「福台闲咏」,乃合省郡之名而言;1684年,诸罗县令季麒光加入诗社,并改易为「东吟社」。关於社名,沈光文寄寓「曩谢太傅山以东重,兹社宁不以东着乎?」之意,暗喻东吟社的社运,将如谢安隐居东山而後得抒大志一般,可以辉煌腾达;而季麒光强调以「东」命名是为了纪念在中国东南方的化外之土台湾,终於成为清国领地之故,可见政治意涵。
二、乾隆、嘉庆至同治、光绪时期
(一)本土文人纷出的文学史意义
乾隆、嘉庆到同治、光绪时期,文学创作人口倍增,此时本土文人渐能致力着述,更有诗文集传世,显见文学表现已具一定水准。其中南部文人,在乾隆、嘉庆时期已有个人诗文集出现,如章甫(1755-?),1816年由门生刻印《半崧集》;中部文人,以彰化陈肇兴(1831-1866?)在同治年间刊行的《陶村诗稿》为最早;北部文人,以新竹郑用锡(1788-1858)《北郭园全集》最早付梓,时在1870年(同治9年)。藉由诗文集出版的情形,可以发现,历经明郑及清康雍时期的萌芽紮根後,台湾古典文学逐渐茁壮,文学版图在区域上,由南向北、由西向东扩展,从前期局限於南台湾的文学活动,逐渐进展到全台,各地文学园圃终能开花结果。
不仅本土文人具有独立创作与出版作品的能力,道咸以後,颇多更跃升为当地文坛领导人物,得以改变前期流寓文人为主的文坛生态环境,得从文坛边缘位置向中心靠拢,卒而获致主要掌控权。这种现象的转变,才是清代台湾文学茁壮成长的关键所在。
(二)本土文人与区域文学
此一时期本土文人数量颇多,着作亦夥,重要者,除前述者外,南部如黄佺《草卢诗集》、《东宁游草》、施琼芳(1815-1868)《石兰山馆遗稿》,而施士洁《後苏龛诗文集》及许南英《窥园留草》亦有部分清领时期之创作……;中部则有丘逢甲(1864-1912)《柏庄诗草》、吕氏兄弟﹙吕汝玉、吕汝修、吕汝成﹚《海东三凤集》、吴德功(1850-1924)《瑞桃斋诗稿》上卷、洪弃生《谑蹻集》……;北部如郑用监(1789-1867)《静远堂诗文钞》、林占梅(1821-1868)《潜园琴余草》、陈维英(1811-1869)《偷闲录》、《太古巢联集》、黄敬《观潮斋诗集》、曹敬《曹敬诗文略集》……;东部如李望洋《西行吟草》、林拱辰《林拱辰先生诗文集》……;至於澎湖地区,「开澎进士」蔡廷兰亦撰有《海南杂着》、《惕园遗诗》……等。
以上作品体类,以诗歌为大宗,散文次之,骈文、赋体又其次;内容以咏怀言志居多,咏物、写景、记事居次,文字大率浅白平易。至於社会写实作品,则与时局动乱有关,大抵是在两岸发生变动时,如鸦片战争、戴潮春事件、太平天国之乱等,而在乙未之役达於高峰。而在这一阶段,台湾古典文学获致普遍耕耘,甚至形成不同的区域特色。在北台湾方面,台北陈维英诗文联语兼善,着有《偷闲录》及《太古巢联集》;门人张书绅,同样精工楹联;再如大稻埕举人陈霞林(1834-1891),王松《台阳诗话》亦言其敏於对联,可见台北地区的楹联文学相当发达。至於新竹地区则以园林诗而闻名,此与区内两大名园「潜园」、「北郭园」之设有关。以目前得见的诗集中,郑用锡《北郭园全集》、林占梅《潜园琴余草》、郑如兰(1835-1911)《偏远堂吟草》内,都存有为数不少的园林诗,尤其林氏诗作高达200多首,更为翘楚。
中部地区诗人及作品,则以能贴近民间,反应社会现实,关注百姓疾苦,而有其特色,如彰化诗人陈肇兴(1831-1866?)与洪弃生,於台湾诗歌史上皆有「诗史」之美誉。前者所撰《陶村诗稿》,卷七、卷八「咄咄吟」,写实记载同治年间戴潮春事件,百姓奔波流离的苦难;後者在《谑蹻集》中,对於清朝政府施政残暴及官员贪污面目表达强烈不满。
南部地区文人,由於学问根柢深厚,往往书卷气息浓烈,工於用典。稍前者如曾任海东书院山长的施琼芳;後如唐景崧(1841-1903)在分巡兵备道及台湾巡抚任上,两度兼理提督学政时,所选拔出於海东书院师生丘逢甲、许南英、汪春源(1869-1923),及担任山长的施琼芳之子施士洁等人。
(三)重要流寓文人及其活动表现
乾隆、嘉庆时期以後,由於中国与台湾两地接触较前频繁,来台官员或文人数量更多,其人或任官职、教职,或任幕僚,或从事旅游,原因背景不同,其所书写有关台湾的诗文作品,内容旨趣亦异。兹举其较重要者如,1741年张湄来任巡台御史兼学政,创设海东书院,编有《珊枝集》,着有《瀛壖百咏》,以百首诗吟咏台湾风物。1769年,朱景英来任海防同知,撰有《海东札记》。1804-1820年间,郑兼才两度任台湾县学教谕,曾佐谢金銮修《台湾县志》,着有《六亭文选》。1821年,姚莹任台湾知县,共三度来台,所书与台湾有关之论策辑为《东溟奏稿》。1847年,曹谨来任鹿港同知,旋署淡水厅事,撰《宦海日记》。1848年,徐宗干任分巡台湾道,着《斯未信斋文编》、《斯未信斋杂录》,并编《虹玉楼诗选》。1849年,刘家谋任台湾府教谕,着有《海音诗》、《观海集》。1887年,罗大佑任台南知府,着《栗园诗钞》。1885年後,唐景崧历任台湾兵备道、台湾布政使、台湾巡抚等职,着有《请缨日记》、《诗畸》。以上作品类别含括诗文集、方志、科举作品选集、日记等,而内容多涉及在台心境、治台经验及施政建议。
其次,中国大陆流寓文人或官员,藉由文学交流与社群活动,也大加裨益台湾文学的活络与进展,以台北地区为例,咸丰年後,板桥林家大厝落成,谢颖苏、吕世宜、陈梦山、莫海若等骚人墨客先後受邀来台,平日与林国华、国芳兄弟,研摩金石书画,叠咏敲诗,几无虚夕,於是,在外力的襄助下,林家当时虽未见以正途获得科举功名者,但透过延聘多位流寓文人也使其酷爱文艺的形象浮现,隐然成为另一个台北地区文坛中的重要家族,进而得与大龙峒陈维英家族相抗衡;而就整个北台文学的发展来看,林家子孙与吕世宜等人对文学艺术创作的积极态度,进一步使其能与新竹郑用锡「北郭园」、林占梅「潜园」文酒盛会相辉映,这对於台北地区文坛的发展,实具重大意义。
至於流寓文人与本土文人的结社活动,唐景崧於1893年所创「牡丹吟社」最见蓬勃,曾经与闻盛况的林辂存,回忆当时台士入社者便高达百数十人,显见唐景崧以其崇高地位,而能广招施士洁、丘逢甲、汪春源、林启东、黄宗鼎等知名文人北上参加诗社活动。因此,一个笼括流寓与本土文人的大型诗社能在台北地区出现,其声势之大,自然促使台北地区的文学大盛从前。
另外,流寓或游宦人士,在诗社活动上,引进了「诗钟」与「击钵吟」之作,使台湾诗社活动从闲咏、课题的创作型态,增添竞技游戏的色彩。前者如唐景崧任台湾兵备道时,曾在台南创立「斐亭吟社」;後者可以成於1886年新竹「竹梅吟社」为代表。其中,击钵吟的活动方式,竹梅吟社社员蔡启运(1855-1911)在日治初期以後,更将之推广至瀛社,尔後风靡整个台北,也促使日治时期台湾诗社的击钵吟风气更趋兴盛。
参、日治时期
乙未割台的沧桑之痛,对於台湾旧儒而言,不仅是沦亡的悲伤,也代表青云之路的终结,因此弃人弃民的心情充满了日治时期的文人作品中;再加上,日本统治初期的武力镇压,以及後来的不平等对待,殖民苦楚自然存在於文人心中。而另一方面,日治时代的台湾,正处於一个由旧到新的年代,不仅社会生活的型态有所转变,在精神感官上也产生前所未有的变化,藉由大众传播、新式教育以及海外旅游……等管道,台人得以与世界接触,孕育出复杂而多元的文化思维。面对正在形成的「新世界」氛围,古典文人多少都能敏锐感受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此时期的台湾古典文学遂形构出不同明郑时期、清领时期的新面貌。
一、 文学生态的变革
(一)文坛领导权的位移
乙未割台的世变,固然冲击了台湾政治、社会、经济等面向的发展,其於文化层面实际也发生了重大的影响。过去文坛主力的科举士子,相继选择内渡以逃避异族统治,因此出现不少文人外移的情形,而随着丘逢甲、许南英、施士洁、汪春源……等重要本土文人的离去,促使台湾文坛的领导权产生转移,因故未内渡的文人有了更多跃居要角、掌控发声的机会。其次,日治以後由於交通发达,文人为谋生计,常有迁徙他乡的情形,如此也造成本岛各地区域文学领导权的位移,例如新竹魏清德、台南谢雪渔(1871-1953),在乔迁後成为台北文坛领袖;新竹骆香林(1895-1977)、陈竹峰落籍花莲後,跃居为当地重要文人。
(二)古典文人类型的变化
日治时期的古典文人,在割台初期,有些人因为选择返回祖籍地,遂远离台湾,成了离乡漂泊之人;至於留台者,为了保持忠贞和气节,则出现为数不少退隐明志的遗民型诗人,成为当时台湾文学发展中令人瞩目的现象。只是,这群遗民诗人起初的心志虽同,後来却因为面对日本政权的笼络利诱,以及对前清祖国意识的转变,遗民文人最终有了相异的境遇,例如洪弃生、许梦青(1870-1904)毕生坚拒日人拉拢,抑郁愤死不改其衷;吴德功、蔡启运(1855-1911)则与日人较为友好。於是,不同的国族认同与政权应对方式,产生了不一样风貌的文学作品。
其次,离台与在台时间的久暂,同样也会影响本土文人作品内涵风貌,如「雾峰三诗人」林痴仙、林幼春、林仲衡的诗作对於台湾殖民境遇的描述便有所差异,这是空间因素导致的变化。但,若就时间因素言,不同学习世代的作家,在新学教育与时代环境转变情形下,也会孕育出不同於前一世代的殖民书写与文化想像。大抵有新学教育经历或学习日语的「新世代」古典文人,得以接触「新世界」的各式资讯,其文思具有维新视域,在诗歌写作上,往往出现新题诗的现象;散文创作上,易融入新思维与新语境;小说上,开始接触世界文学,并引入拟写侦探小说西方新兴文类,例如魏清德、谢雪渔、李逸涛(1876-1921)……等,皆是明显例子。
另外,女性诗人数量的增加,也值得强调。在清代,目前所见有关本地女诗人的记载有限,明确留有作品者为林占梅之妾杜淑雅(1851-1896)。洎至日治以後,林次湘、蔡碧吟(1874-1939)、石中英(1889-1980)、李如月(1890-1980)、张李德和(1893-1972)、蔡旨禅(1900-1958)、黄金川(1907-1990)、吴燕生(?-1976)、王香禅……等女性诗人辈出,展现女性书写能力,与自我内在心声,得使文坛风气更为活泼。
(三)印刷传媒的影响
清领时期,台湾本土文人,除了少数具有家产或因他人之助得以付梓印行其作外,多数仅以稿本或抄本方式,将其作品留传後裔或友人处,但历时久远,往往湮没无存。日治以後,由於大众媒体传入台湾,印刷迅速,复制便利,且提供文学发表园地,因此促使作品传世型态的改变,文人无分贵贱,只要诗文质佳,皆可将作品投稿报刊上,而藉此累积知名度。大量曝光的结果,常能成为当世知名文人;若干主持报刊业务者或编纂者,也较能取得文坛的「新」发言权,因而获致重要地位,例如魏清德与连横,都是当时善於运用媒体的传播界名人。
当时除了各种大报,如《台湾日日新报》、《台湾新闻》、《台南新报》……,可供发表作品外,古典文人亦有各类相关杂志报纸的创设,如《台湾文艺丛志》、《台湾诗报》、《台湾诗荟》、《三六九小报》、《诗报》、《藻香文艺》、《风月》……等,报章涉及了现代性想像、传统文化的坚持、娱乐休闲的提倡……等内容,呈显古典文人的时代心灵样貌。而传媒的运用,也有益於台湾各地诗社活动的热络化,例如《诗报》广泛报导1930年後台湾各地诗社活动的讯息;1909年台北瀛社创立後,屡藉《台湾日日新报》发布诗社吟会讯息,以及主办全台诗社联吟大会的种种荣景。
(四)新文学的挑战
1920年代,台湾文坛爆发新旧文学论战,张我军(1902-1955)等人以猛烈炮轰的方式,对於旧文人及旧文学展开挑战与攻击,企图以白话文、新体诗重塑新的文学典律。这场新旧文学论战,自1924年正式展开,历经长期鏖战,其间有过几次较为激烈的战火,如1924-1925年间张我军与旧文人的激烈论辩,1929年叶荣钟(1900-1978)与张淑子间的相关笔仗,及1941年、1942年林荆南(1915-2002)、郑坤五(1885-1959)等人之争辩。
这场论战,不只是新、旧文学的典律之争,同时也是新旧文人对於文坛掌控权的追逐争霸,其结果除了影响日後台湾文学生态环境的变化,更进而打破过往旧文学一枝独秀的局势。但尽管面临了新文学家的凌厉批判与新时代环境的变迁,多数旧文人依然对旧的文学典律有所坚持,这是周旋於现代/传统、新学/旧学、西洋文化/东洋文化、和文/汉文等复杂纠葛的文化情境与国族认同下的价值认定与思考,也因此与新文学家间形成了紧张的对立关系。不过,新旧文人间的论战关系,并不等同於两造文人永远是敌对关系,在1930年代的台湾乡土文学与话文运动上,郑坤五、黄纯青(1875-1956)、连横……均表达支持,且付诸实践与参与。
二、日人与台湾古典文学的发展
从日治初期的台湾文坛看来,虽然当时日本早已步入近代文学的轨道,但日本政府在治理政策的考量下,派遣来台从事殖民事务的官员,反倒颇多具有汉学背景,善写汉诗者。他们时常藉着汉诗此一文学媒介,进行官绅雅集,或徵诗交流,或彼此唱酬。其中,如1896年,水野遵、土居香国、加藤重任、黑江蛟在龙山寺举行的「观月雅会」;1899年,第四任总督儿玉源太郎在「南菜园」邀宴诗人;1905年,民政长官後藤新平於官邸「茑松阁」落成时,对外徵诗,与台人吟和;1921年,田健治郎总督则与台湾诗人茶叙赋诗,并结集出版……等。这种种的怀柔策略,不仅化解割台之际,传统文人对於汉文学存灭处境的忧虑,也进一步确认汉诗及汉诗人在文坛中原有的地位,并巩固传统文人在社会上所享有的殊荣身分,如此一来,无疑提供了旧文学一个持续稳定成长的空间结构。
而当时在台日本汉诗人中,寓台较久,或较着名者如馆森鸿、小泉盗泉、猪口凤庵、尾崎秀真、鹰取岳阳、久保天随……等,皆写下不少作品,同时也与台湾文人多所往来,甚至共同参与诗社活动。另外,日人也曾自组诗社,如「玉山吟社」、「淡社」、「穆如吟社」、「南雅吟社」等。
以上所述是日本汉诗人在台湾汉诗界的角色与影响作用,除此之外,台湾古典小说及文言通俗小说的创作也受到日人之激发,如在1899-1900年(明治32-33年)间的《台湾日日新报》的「说苑」栏,便可发现日人以日本史乘传赞为基础所创作出的稗官小说,而後来在《汉文台湾日日新报》上更能获见菊池三溪、依田学海等人的作品,在多所刊载的情形下,可以想见的,日人对小说创作的重视与耕耘,多少启发了当时的台湾古典文人。当然,由於语文的相通,当时台湾文人藉着辗转可得的报章杂志或相关书籍,也会与中国晚清以後的文学界有所接触,於是就在中、日重视小说的双重激化之下,带动了日治时期台湾古典文人从事小说的书写之路。最明显的例子,如1905-1911年的《汉文台湾日日新报》中的作者群,包括了谢雪渔、李逸涛、李汉如、黄植亭(霞监生)、白玉簪(佩雁)……等,这些古典文人成为台湾文言通俗小说创作的重要前驱者。
三、文学社群蠭出的时代意义
日治时代的台湾,处於一文雅风流的时代,文学社群蠭出,成为一奇特之景象,类型包括诗社、文社、与词社,其中又以诗社最为大宗。
当时可谓全台诗社林立,据笔者目前统计已得370个以上。何以诗社数量如此之多?就外在背景言,此与日人之推波助澜、社会环境安定、报纸杂志的传播有关;至於内在因素,则是诗人们企图藉诗社之创设或参与,达成沈溺诗歌以自遣、维系汉文於一线、风雅唱和切磋诗文、抬高身份博取美名、沟通声息敦睦情谊……等目的。此一诗社林立的现象,彰显了社会大众热烈参与汉诗创作的事实,突出了台湾社会沈浸於一片文学气息的氛围中,成为社会「文学化」的指标。但因加入诗社者众,参与动机复杂,创作态度不一,加上诗社活动样态越往後,尤其大正後期及昭和时期,游戏娱乐性质愈强烈,宛如成了联谊交际社团。由是之故,诗歌的「量」虽增加,但「质」却下坠,诗歌作品渐趋庸俗化,竟至成为1924-1942年间新旧文学论战中,新文学家始终批判的焦点。
当时的诗社中,以台北「瀛社」(成立於1909年)、台中「栎社」(成立於1902年)、台南「南社」(成立於1906年)最为重要,并称日治时期台湾三大诗社。其中,以栎社成立最早,瀛社规模最大、生命力最强,至今仍持续活动中。日治时期,三社各有其特色,其一,就其与日人互动关系言,「栎社」一向以具有抗日意识而闻名;「瀛社」则因成员颇多为《台湾日日新报》记者,以及重要干部与日方友好,创作有应和国策趋向,较具亲日形象;「南社」则无明显的抗日意识或亲日色彩,即使有部分社员热衷社会运动,亦非集体社群性格所致。其二,以诗社成员组织言,栎社最「贵族」化,入社者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经济能力较佳,颇多乡绅或全省知名人士;瀛社则较平民化,成员身份复杂,但有利诗社活动之推广;南社社员多数亦具社会地位与经济能力。其三,就诗艺表现而言,栎社整体素质为优,瀛社则参差不齐。不过,前述诗社主要由男性成员组成,而当时以女性为主体的诗社也已经出现,只是数量仍少,目前所知如成立於澎湖地区的「莲社」(1922),设於台南的「香芸吟社」(1930)、「珊社」(1933?)等。
以上偏於诗社立论,至於「文社」虽然仅见「台湾文社」(1919年成立於台中)与「崇文社」(1917年成立於彰化)二社,但颇具时代意义,其创社皆与汉学不振,面临欧美西潮威胁有关,因此特别致力於汉文化传统的维护,经常举办徵文活动,透过刊物的创办或出版,提供众人切磋风雅、讲论道义、互通声气的言论空间。前者创设《台湾文艺丛志》(後改为《台湾文艺旬报》),成员多属栎社社员;後者的前身本属祭祀文昌帝君的神明会,因感於道衰文弊,风纪荡然,而由彰化塾师黄卧松(1876-1944)重新增募社员组成,虽无固定刊物,但不定期将徵文所得予以汇编出版,如《崇文社文集》、《彰化崇文社贰拾周年纪念诗文集》、《彰化崇文社诗文小集》……等。而尽管在维系汉文化传统上,二社皆有所贡献,但若究其扮演角色与取径则仍然有异,「崇文社」以长期关心台湾现实环境见长,徵文议题含括政治、教育、经济、文化等面向,所论颇能反映时议,深具时代精神。而「台湾文社」虽因其徵文课题过於侧重史论,稍显局限,但其《台湾文艺丛志》中,却时见世界思潮的译介。1920年,台湾新文学运动前驱者陈炘发表〈文学与职务〉一文,便言及台湾文社维新视域的开拓,实际有利於新文学的兴起,显见陈氏已经密切注意到旧文学界在新、旧文学交迭的「过渡时代」里所发挥的催化作用。
四、重要本土文人及其作品
日治时代是台湾古典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一则由於清光绪时期出现台湾史上最大量的科举人才,具有书写能力的文士倍增,因此跨越至日治前期时,社会仍存有不少的前清遗民文人;其二,虽然1920年代以後旧文学面临新文学挑战,但因「诗人」社会身份普获赞赏,以及日本官员、幕僚的鼓动与肯定,诗学早已走入群众生活,大众化的结果,传统诗人的数目未减反增,此由诗社大量成立於1921-1937年间,可以略窥一、二。不过,传统文人在数量的成长与分布上,在台湾各地并非齐头式进展,倘若与新文学家相较,将会发现其间存有区域不均的现象。以台北、新竹地区的作家,与台中、彰化地区相比,便会发现前者距离政治中心台湾总督府较近,作家多与日人关系良好,作品成果以旧文学为主,具反封建、反帝国精神的新文学创作稍弱,新文学家明显较旧文人人数为少;而後述作家颇多接受新学,具有新思潮,其新文学作品的数量远较他地为多。这样的结果,也同样说明了地理空间的区隔,多少产生了作家对政治威权与文化霸权的亲近与疏离,进而导致台湾北部与中部区域文学的面貌有别。另外,1920年代後新文学的出现,也对传统文学的创作有所影响,例如南部地区传统文人,对於1930年代乡土文学及话文运动,颇表支持,是以在诗文写作上,出现台语方言及描写台湾乡土情形亦较他地为多,郑坤五、萧永东、赖惠川(1887-1962)……等人皆有此倾向。
那麽,此际重要传统文人及作品有哪些?究竟展现何等时代特色?以地区分布看来,北部有王松(1866-1930)《友竹诗集》、张纯甫《张纯甫全集》、魏清德《润庵吟草》、谢雪渔《雪渔诗集》、黄纯青《晴园诗集》、林尔嘉《林菽庄三草》、林小眉《林小眉三草》……;中部如林幼春《南强诗集》、林痴仙《无闷草堂诗存》、林献堂《灌园诗集》、林仲衡《仲衡诗集》、洪弃生《洪弃生先生全集》、吴德功《吴德功先生全集》……;南部如赖惠川《闷红墨屑》、连横《连雅堂先生全集》、陈逢源(1893-1982)《溪山烟雨楼诗存》、郑坤五《九曲堂诗集》,以及女性文人张李德和(1893-1972)《琳琅山阁吟草》、石中英(1889-1980)《芸香阁俪玉吟草》、黄金川(1907-1990)《金川诗草》……;东部着名者如骆香林《骆香林全集》……等。以上文人中,女性诗人的崛起别具意义,尤其张李德和等3位女性诗人,以「书写」确立性别认同与价值定位,虽然某些作品还无法完全脱却男性价值观的框架,但已然可见其人思索男女平权的挣扎、不安或突破的轨迹,其努力塑造独立自主的新女性的思维值得喝采,也成为日治时期台湾古典诗歌耐人玩味的一章。
综观以上作品,诗歌仍为大宗,内容除抒怀外,日治前期咏叹时事增多,写实之风较清代为盛,此与文人反殖民的写作动机有关,形成此一时期台湾古典诗的特色;但20年代以後,因为时代事物日新月异之故,咏时之作渐为咏物诗所取代,成为新一波创作的重点,由是也自然出现「新题诗」之作。不过,最能呈显传统文人的现代性省思,莫过於古典文人在报章杂志上的文言通俗小说创作了。
这些以大众娱乐为取向,浅显易懂,易与世俗沟通,具有「程式化」情节的通俗文学作品,本与隶属雅文学范畴的古典文学不同,但因写作者多属当代的传统文人,因此仍将之列入此处讨论。以日治时期创作通俗小说而闻名的台北文人李逸涛(1876-1921)为例,其在《汉文台湾日日新报》便发表了〈留学奇缘〉、〈难兄难弟〉、〈侦探记〉……等四十六篇作品,其中女性形象的刻画,尤其令人耳目一新。他不止描写台湾、中国女子,更涵盖了世界异国女子,包括韩国、波斯、日本、美国、法国……等,甚具世界想像,充满异国情趣;而魏清德多篇侦探小说〈是谁之过欤〉、〈还珠记〉、〈镜中人影〉、〈齿痕〉、〈狮子狱〉……的创作或译作,也说明了传统文人对於西洋新兴侦探叙事的熟悉,对文学现代性在台湾的移植与传播,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
大抵而言,日治时代古典文人创作的文类远较清代多元,除前述诗、文、小说外,尚有「词」与「诗话」的撰写。词之创作,撰者多在诗歌之外略加涉及,如许南英、林痴仙、连横、赖惠川……等。诗话部分,如王松《台阳诗话》、洪弃生《寄鹤斋诗话》、吴德功《瑞桃斋诗话》、连横《瑞轩诗话》、胡殿鹏《大冶一炉诗话》、许天奎《铁峰诗话》、叶文枢《百衲诗话》……等,或有单行本印行,或刊载於报章中,殆采以资闲谈的方式,结合诗人生平与作品加以评介;诗话内容多与台湾相关,但也有以中国诗论为主者,甚或旁及日人汉诗作品,从中可知台湾与中国、日本汉诗的交流现象,清楚表现了当代古典文人的时代视野。
肆、战後时期
相较战後初期新文学家所面临的语言跨越瓶颈,或被诅咒般的重重压迫,台湾古典诗人在1945年後获致了较佳的书写机会与发表园地,这与日治时期、特别是统治末期的汉文处境相去甚远。
1937年4月,台湾报刊废除「汉文栏」,虽然当时汉诗、汉文的书写并未遭受禁止,甚至成为日本、中国亲善交流的文学政治工具,然而汉诗的创作,在皇民化运动的威力旋风下,也从「同文」论转向了「同调」论,其所显现的正是日治末期台湾汉文的「他者」性。战後,汉文环境得以幡然改易,一方面是因为脱离日本统治後,台人得以回归以汉字为本源的祖国传统的消极因素所致;另一方面更是战後国府为使日本化的台湾人,能早日「中国化」而戮力推动的「文化重建」工作的积极影响。至此,不难想见战後初期,惯以日文书写的新文学家何以充满危机感,而在中国本身的白话文运动实施良久後,台湾古典汉文/汉诗书写却反能愈获重视的文学政治意涵;换言之,战後台湾古典诗歌书写的本质性与功能性,以及诗坛动态变化的深层思维结构,应纳入「文化重建」的历史语境中去思考。
一、战後初期台湾古典诗歌创作梗概
那麽,战後初期台湾古典诗歌创作情形如何?除了现存若干古典诗家的作品集外,其余可由当时报刊作品的登载略窥端倪。首先从报纸登载情形而言,依目前笔者所见,如《大明报》、《中华日报》、《民声日报》、《东台日报》、《兴台新报》、《中央日报》、《公论报》、《自立晚报》、《台湾新生报》、《台北晚报》、《全民日报》……等,皆刊有古典诗作;其中,又以《民声日报》、《公论报》、《台湾新生报》、《全民日报》为数较众。不过,细绎此时发表情况,可以发现报纸诗作的创作主力实是外省人士,此或因报纸创办者多属中国来台人士,本省诗人有所隔阂而心存观望。大体而言,在1945-1949年间报纸上曝光率较高的本省诗人是赖子清、魏清德、陈逢源、张达修……等;1947年後期,本省文人与外省文人同现报纸版面的现象逐渐转多,迄至1950年双方诗艺的竞胜、交流达到高峰。而就个别报纸发表情形来看,赖子清、赖惠川较常发表於《全民日报》;《自立晚报》则有瀛社、宝桑吟社社员作品……;林献堂、庄幼岳、杨云鹏、蔡旨禅、吴小鲁、黄溥造、詹作舟、徐见贤、高泰山、张达修……等中南部文人,尤其是栎社与兴贤吟社的文人群,许是因为地缘关系,大抵投稿於许庚南出任社长、徐沧州主持的台中地方小报《民声日报》,这是战後初期本土诗人发表较为密集的主要园地。
其次,有关杂志上的古典诗作发表情形,目前可见登载者有《新风》、《大同》、《正气》半月刊/月刊、《台湾文化》、《心声》、《建国月刊》、《台旅月刊》、《南国》、《台湾诗学》、《台湾诗报》……等,或为台人主办,或由外省人士设立;其中,1946年7月由新竹联吟会的成员所办,谢森鸿发行、许炯轩编辑的《心声》,以及1948年由施梅樵担任会长、林伯余担任副会长、林献堂出任顾问、北斗螺溪吟社社长许燕汀负责发行的「台湾省诗学研究会」的刊物《台湾诗学》,是最为重要的本土古典诗刊,藉之可以稍知战後初期台湾本省诗人的创作心态与书写意趣。
此外,《心声》所记还提供了战後初期台湾古典诗社的活动概况,从「骚坛消息」栏、诗社击钵作品的刊登,与广告所见名录,可知在《心声》出刊的1946年7月31日至1947年2月1日期间(第1-7号),当时从事古典诗歌活动的社群团体至少有新竹市联吟会、宝桑吟社、鲲南国学研究会、大成吟社、蓬山吟社、南洲吟社、栗社、南陔吟社、貂山滩音击钵会、朔望吟会、东明吟社、竹社、读我诗社、大城国光吟会、大冶吟社……等。倘若再加上前列报纸中所发现的栎社、兴贤吟社、台南诗社联吟会、薇阁诗社、瀛社……等,以及近人研究所指出的应社、丽泽吟社、鲲水吟社、乡励吟社、绿社、芸香吟社、中州吟社、民声吟社、声社、螺溪吟社、菱香吟社……等。综上,可见战後初期台湾古典诗社活动仍在持续中。
二、二二八事件与台湾古典诗坛
战後初期台湾古典诗歌发展史,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面临重挫,相关创作活动一时间不再以公开型态显现,只能采取低调而私下的方式运作。例如台北松山「松社」在事件发生後,仍默默进行集会创作,现存诗社吟稿难得保留了当年的吟会记录。成於1947年初夏的〈感赋〉诗,社员藉笔道出内心世界,如翕庵:「……一春闷听三春过,十日何尝半日晴。共喜河山归故国,近传风雅转销声。……」、友兰:「眼见江山几刦灰,炎凉世态剧堪哀。……知有是非常警省,幸无恩怨可疑猜。……」、韩堂「光复江山喜未捐,笑看世态又推迁。鸡群刺蹙难同处,文字风流且续缘。……」诗里的台湾不再是晴天,只觉世态炎凉、是非充斥,一切风雅逐渐销声匿迹;但处此江山,更只能在文字中寻得片刻风流,这正是松社诗人在事件後的集体悲鸣。
在松社的集体创作外,更多的诗人们,於事件之後个别写下了对此政治事件的感怀,据廖振富研究约有21位作者、90余首作品留存,内容主题或「描写因二二八事件被捕之心境,反应坦荡胸襟」,或「抒发强烈悲愤,感慨是非不明」,或「哀悼死难菁英,寄托深沈隐痛」,或「呼吁政府宽大处理,期待社会回归平静」,只是书写立场或卫官或护民,不免有所歧异。
1948年,社会秩序渐稳定,文学氛围稍显复苏,本土文人的古典诗歌书写又回到较为公开化的型态,如前引《民声日报》上便能发现栎社大量的击钵与课题作品,这样的现象呈现了台湾本土诗人投稿情形较前活络,诗坛生命力正在恢复中。同年10月,复有「台湾省诗学研究会」於彰化北斗成立,并出版了古典诗刊《台湾诗学》,这是在《心声》之外,目前可见的另一份战後初期重要的台湾本土古典诗刊,刊物实际编辑人依施懿琳推测当是林荆南。
1949年1月,陈诚就任台湾省政府主席,5月警备总司令发布全省戒严令,12月中央政府移转台北,外省文人来台数量倍增,过去倾向本土与外省文人各据发表园地的情形逐渐变化,本省诗人似乎体会到台湾古典诗坛尔後最理想的出路,是朝向与外省文人的交流与合流迈去,而这也正是1950年代台湾古典诗坛臻至高峰的关键所在。
三、台湾本省与外省诗人的互动交流
从前列报刊所载的岛内古典诗歌创作情形看来,可知本省文人与外省文人在媒体发表空间上,虽然已见相互接触、诗文往返,但战後初期其实仍多各有所属,彼此分流,其後能致力推动双方联系、交流,相当程度源於曾今可努力所致。但,曾今可何以能使本省、外省诗人有所沟通交流?其人如何获致本土文人的信赖?甚而进一步主导、重构战後初期台湾古典诗坛的新人际网络呢?此可能出於以下几项原因:其一,曾今可曾因批评陈仪而入狱,且系早稻田大学毕业熟谙日文,来台後又习得方言,则语言的共通与入狱际遇,较易使被日人统治、又对陈仪施政极度不满的台人产生亲近与共鸣;其次,曾今可对於台湾诗史有相当程度的认知与好感,容易与台籍诗人沟通、交流,他对台人在日治时期诗学表现高度赞扬,又对本土诗人的民族精神正面认可,这对处於战後时期常被视为奴化者的本省人士而言,自有莫大的安慰;其三,曾今可对於台湾古典诗人及其诗作的肯定超越了新体诗,如此的评价自然更能虏获古典诗人之心。故藉由上述有关台湾古典诗坛的印象、评价、期许等言论的分享与宣传,再加上曾今可来台之後便不断往来台湾各地与诗人多所结识,诗文吟会、工作需要,都给与他和台人共处、共事的机会,是皆有利往後扮演省内外文人交谊亲近的中介者。
不过,曾今可的角色,固然促使本省诗人与外省诗人间拥有较多的互动空间,然而,不容否认的是,曾氏所推动的本省、外省文人的交流,也包括共同参与若干具官方色彩的活动,出力最多者如其所述是蒋中正60及65华诞祝寿诗的徵选、评比与出版,以及倡议过举办战後初期的首次的全台诗人大会;而此类型的诗会活动,又在1951年诗人节於台北中山堂举行,于右任、陈诚、吴国桢也前往致词,与会有男女诗人千余人,盛况空前的结果,促使尔後数年的诗人节也都举办了全国诗人大会,造就1950年代古典诗坛的荣景。只是,当愈多党、政、军方人员参与台湾诗会时,台湾古典诗坛也将会越向右翼势力接近;而在此等情形下,拥有不错的汉文写作能力的台湾古典诗人们,在战後初期的台湾社会语境中,其汉文/中文书写能力宛如一种资本,具有某种经济性,成为台湾古典诗人与官方新政权间的政治斡旋、协商,乃至反抗的资本,进而开展出不同书写内涵的创作面向,格外耐人寻味。
四、高潮中的尾声
1950年代,由於本省与外省诗人合流,渐趋右翼的台湾古典诗坛,写下了战後阶段最为风光热闹的一页。但,洎自进入1960年代之後,台湾社会普遍崇尚西化,传统汉文化受到排挤,旧诗人所走的路被视为一条死路,胡适等人倡言要以白话诗取代汉诗,台湾古典诗坛面临强大威胁与挑战。
1964年,以白话小说写作闻名的吴浊流,在其创办的《台湾文艺》创刊号上,犹极力扞卫汉诗书写之必要性与重要性,甚至直言「现在的白话诗,平心而论,尚未结晶,不是仿洋就是仿日,……还是带有一点牛奶味的。我想白话诗还要一段时间,经过许多作家的努力才能生产向汉诗的价值吧。」而其於1970年代所创办的吴浊流文学奖,还设置了「汉诗奖」;不过,汉诗文写作至此早已陷入颓势,黯然步入尾声,新文学一枝独秀的时代昭然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