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阿好,这种名字大概可以看出某种时代留下的价值痕迹,在重男轻女的时代,生下女婴,经常取名叫「罔腰」、「罔市」,翻成白话,就是姑且养养看吧!这类生不出男婴的遗憾,我见过反应最强烈的,是把女儿取一个单名:叫「恨」。最谅解的,应该是取名叫「满足」,意思是连生了好个女儿,总是生不出男的,于是把最小的女儿取名「满足」,意思是:经过这么多年努力,结果还是一样,满足了,甘愿了。
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叫「若男」,她是家裡第六个女儿,生不出男丁,妈妈的肚子受够了,只好用「準」的。这个「準」字的用法,有点像里长的身分是「準」公务员一样,意思是:虽然不是,但当作是。不是男生,但準男生,所以叫「若男」。我有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叫「思丁」,看了就知道,这女生的名字也被赋予某种遗憾,生不出男丁,只好用想的。
除了礼仪公司的业者外,本里参加公祭频率最高的人,应该就是里长本人在下我。经过数年的观察,我终于发现在传统的观念裡,男丁为何如此重要。塬来出殡的仪式中有两个重要的角色,一个掌招魂幡,另一个捧骨灰罈,这两个角色都必须由男生担任,所以家裡生两个男丁是最基本的要求,至少父母离开人世那最重要的一刻,掌幡手和捧罈手都到位了。
现代观念改了,公祭裡女生掌幡、捧斗的画面所在多见,除了极少数脑筋还转不过来的人外,通常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倒是有的。
那个时代渐渐远了,但从一些老人家的名字当中,似乎还能看到封建遗绪的蛛丝马迹,阿好姨就是。
叫「阿好」,意思是,生到这个还是女的,好了,好了,算了,算了。
每天阿好姨都会推着手推车在市场裡来回搜寻资源回收物资,七十几岁老人家,视力不好,除非主动叫她,否则她是擦身而过也认不得人,市场裡大部分是卖吃的,生意竞争难免,但大多数人都还有慈悲心,见阿好姨这样,通常都会收集好回收物给她,或者送她一点食物。
阿好姨总会用她相较之下还算健康的器官报答对方的善意,连声谢道,
「你这么好心,将来一定会出好儿孙,会大趴尾!」
台语说「大趴尾」,大概是从孔雀鱼得来的灵感,孔雀鱼的尾巴大而美丽,祝福一个人「大趴尾」,是说他或她会渐入佳境,人生有精彩而美好的结局。
阿好姨自己呢?女儿远嫁他乡,儿子欠债跑路,老人家独居,满屋子都是捡来的回收物,外加一些放到过期发霉的食物,她的人生会有精彩而美好的结局吗?我看很难,但她的邻居可能觉得自己会。
叁楼洋房,挑高客厅,进门后所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理石,牛皮大沙发,家电全是最新的科技产品,还有室内停车场,贫民窟裡的豪宅,看起来非常刺眼。
这裡一向都是极贫和极富同时存在着,贫户担心着下一餐的着落,富人焦虑着世界上哪个美丽的国家还没玩过。可能早以为习以为常,一般人对这种现象无感,大家忙着力争上游,眼睛裡只有追不上的领先者背影,无暇回头去看落后者悲苦的面容。
经济发展?还是公平正义?为政者看到的,不应该只是选票而已,但要为政者做到这点,很难,比阿好姨翻身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