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曼翁:学富贯古今 品高远俗尘

2020-08-31 09:20:29 作者: 沙曼翁:学富

文 赵绍龙

在纪念曼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的日子里,先生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眼前浮现。他深厚的学养和高尚的人格,是我心中的楷模,也是当代书坛的一座丰碑,我深深地怀念他。

我与曼翁先生的交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头一回见面,是在南京钟山宾馆举行的一次笔会作品观摩,他的一幅汉简条幅与其他书家写的字一同牵丝掛在墙上,书中透出的高古简静气息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便立定在那儿专注地品读。先生走到我身旁,极平易近人地轻声道:“写得不好,请提提意见。”我一回头,是一位身材瘦小慈眉善目的老人,全无某些大书家的派头,十分地谦逊。当时人声嘈杂,未及多谈,却交换了各自的联系方式。先生平日常住苏州,以后我每逢出差苏州,总要穿过十全街后那条狭长的一人弄,去拜访先生,更多的则是书信往来。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与先生之间的了解和友谊日渐加深。先生的信札一封封留存下来,一直累积到六十余封,我把它视为先生与我忘年之交的一份珍贵记录和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保存至今。每次捧读这些信札,犹如面对先生慈祥的笑容,聆听其谆谆教诲;又如促膝长谈,进行着心灵的沟通。我们所谈内容很广,时事、社会、人生无所不包,但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是书家的学问修养和人格精神,对我的影响至为深远。下面我归纳其对我教益尤深的三个方面来说。

一是先生的重学问而轻名利。

先生与我谈得最多的,是读书学习,反复强调多读书则胸有点墨,下笔妍雅。还非常谦虚地表示:我也和您一样,在忙中也不放弃我自己的学习和提高。因为学问、艺术都是无止境的,我不敢像别人,认为自己已经很好的了。我看不管是谁,在生活的道路上,总存在一项自己学习的任务的。(1985年2月)

先生说:“以前写得好的书法家,大多是读书人,写字只是余事而已。书法最重要的是书卷气息,而这种气息只有多读书才能产生。书法还是作者气质、学问、思想、感情、志向和人品等一切内在因素总的反映,随便写写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书法家。郑板桥曾有朝晓执笔暮已字画之句嘲讽时弊,我们要引以为戒。”还说,“我国的书法论水平,没有解放前那么好,解放前不少老先生、老书家、老翰林,会写字,而且会写多种书体,又有学问,解放后相继归西,越过越少,近年以来如凤毛麟角了。过去的老一辈书家,都是经历几十年如一日的学习,那像现在人这样?”

在谈及篆刻时,他同样强调:“学习篆刻首重读书、识字、懂篆法。相反,如果光是能刻,不识篆,不能写篆,那总是流于工艺,不能成为艺术境界高的作品。这是我平生刻印的一点感受。”

先生介绍自己看的书,包括书法理论、文字学、文学等等,看了书还要用到创作实践中,因为这是出书卷气息的主要来源。他常常感叹读书练字时间太少,时间总是不够用。80岁后,先生曾书一便条贴于大门,告诉来访者“来了之后只谈艺术、生活,每谈不要超过十分钟,因我要读书、静养,要思考、创作。”

在谈及治学方法时,先生强调一个悟字。他曾引用与姿三四郎一道的老和尚所说,悟性就在你脚下,一旦能悟,那就成道了。就像你们搞新闻的,写文章也是贵在能悟,不悟,文章写不好的,这就有赖于天资啦,所以我们要在悟字上下功夫。学古人须得古人法书之神韵,再益以个性美,最后达到熔古为我,以我为主。好比春蚕吐丝,吃的是桑叶,吐出来的却是丝帛。不可像蚯蚓,吃的泥土,吐出来还是泥土。又道,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功夫过深,每见板结,板结到死的程度,便成为书匠。

在注重做学问的同时,先生对于个人名利却是看得很轻的。先生76岁时作《书斋清供图轴》,在题记中云:“老夫五十学画,向无师承,唯学古人而已……六十以后,退隐家园,日以读书品茶为乐,不敢妄求名利,唯安贫乐道,穷且老矣,愧杀愧杀。”80后又云:“余年逾八十,爱好书画篆刻,从不与世争名利,终身如此,莫大幸运焉。”

1998年9月中旬,接先生一信,谈及书协換届有关谁上谁下之类的传闻,有一段划圈的文字很有意思:“奉告老兄,我的情况尚好,並不因大势而受到影响,淡泊于名利,自能心地太平,无甚奢望,也无妄想,善哉善哉!”先生按照常规地看书写字画画,保持着一位老书家良好的心态。

在新世纪初给我的另一封信札中,先生又道:“足下为我写文要实实在在,不能吹捧厉害,应当恰如其分。北京书刊上提到当代有几位‘书坛人物’例如啟老等等,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不是什么书法家。我初看到这一称谓,有些惊怪,不能接受。后来想想也可以,因为有别于广大的‘书法家’。”可见先生对于当下书法家帽子满天飞的状况也不甚满意,并保持着一定距离的。

我的同事菖见兄对曼翁先生的淡泊名利有一段精辟解读,他说:“先生丢弃了热闹,热闹也忘却了先生,老派的文化姿态让先生有了更多的精力琢磨手中的活计,也有了更多的气力益寿延年。”我以为,这种“老派的文化姿态”是十分可贵的,也是很值得我们回味和学习的。

二是在传统问题上,先生执着的坚守与求索,以及对忽略以至偏离传统倾向直抒胸臆的告诫与警示。

先生说,学传统须“入得深而出得浅,方是高手”。先生正是积数十年学问,精甲骨、金文、秦篆、汉隸,进而糅合汉人简牍帛书,广取百家之长,渐成自家风骨。他的老师萧蜕庵曾有“卓尔沙子,是勤是精,铁书浑浑,张我笔军”之语,评价先生用功之深。而当代草圣林散之更以“遁规矩于方圆,悟空灵之黑白,将字作画画亦字,此真书道之狡贼”,盛赞先生对传统的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先生认为,学书“不自正入,不能变出”。所谓“正入”,就是从学习传统、临摹古人碑帖入手。比如学篆书,“要研究中国文字学,对文字的由来、正讹及字义都有所领会,这叫识字功夫。识字不仅是能正确读出字音,还要能解得该字的组成方法,即‘六书’之由来。”刻印的关键在于能篆,更要善于用篆。什么叫会用篆?就是说印所用之篆,是摹印的篆,即缪篆,不是随意拉杂一两个篆字就可以刻的。古人是精于篆(要有笔又有墨,多笔墨趣味),而不一定要精于刻。刻字匠是精工于刻,但不精于篆,因此刻字店的印是不可取的,只是工匠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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