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姑姑张茂渊:不结婚,挺有意思的

2021-06-13 19:24:14 作者: 闫红说|姑姑

吊诡的是,偏偏是这样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为通俗的解释,假如张茂渊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样一种哼哼唧唧的语言,刻画成了一个死去活来的琼瑶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觉,真得借用张爱玲那句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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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闫红

图 / 33 编辑 / 郭郭

来源:新安晚报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只有对外人,才会那样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完整性,时时处处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样一种完整,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罢了,这是天才的特征,张爱玲似乎也乐于以此自诩,唠叨和嘀咕,不但使人显得琐碎,还因需要倾听者,显得太主动,太需要别人。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对惨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从来都不怕与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坚持真实,不但需要勇气,同时还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断,哪些是真情实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套进了情感或情绪的公式,否则,很容易将模仿来的身段,当成自己独特风姿,独自玩赏不已。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恹恹的天气,有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就那点抒情的小气氛,被她这一点自嘲破坏光光,让人想起某些矫情的形象,跟着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她说她不喜欢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关,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这些装饰性的东西她全部不喜欢,她手里的珠宝,大多都被她卖掉,就剩一块披霞,因为不够好,实在卖不上价钱。

她经常把这块批披霞拿出来,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派个用场,可是: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还要好些……

她于是感叹: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是啊,这正是人生的真实写照,说起来是很珍贵的,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没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够直击要害,去掉无谓的装饰,将人生看得不那么隆重。

佛教里大乘强调不执着:有言说而不执着言说,有言说而不分别言说,有名相而不执着、不分别名相,有心缘也不执着、不分别心缘,方是无碍智慧。张茂渊为人处事,貌似就有这么一种“不执着”,这么一种无碍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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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燃点有点高

我心中的张茂渊,她心中可能有那么点爱情,对于李开弟的记忆,对于表侄的牵挂,但不足以成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不愿意结婚,也许只是:一个人,挺有意思的。

偷个懒,让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张爱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要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

智慧不见得都能换成钱,不过它本身就可以娱乐自己了,至于张茂渊78岁那年和李开弟结婚,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来就挺喜欢他的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纠集在一块,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普通人也许会觉得那么大岁数结什么婚,但张茂渊就是张茂渊,她只听从内心的指示。

0 4

将清咖人生进行到底

和张茂渊这样的人打交道,你要预备着承受真实之伤,张爱玲至始至终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离感,很紧张,她爱过的男人,胡兰成和赖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对方的反义词,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让张爱玲放松,不得不说,张爱玲这一感情取向,某种程度上是拜张茂渊所赐。

但张茂渊温度虽然不高,却没有华丽丽的外包装,显得货真价实,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面对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里着陆。

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从她那里得到了更多,如果说,她读香港大学时,官样文字被历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着花腔一读,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张茂渊的冷淡和真实,只言片语里的那种穿透力,则如一张网眼细密的筛子,筛去尘世间的拿张作势,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内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爱玲能板着脸对迟到者说“张爱玲小姐不在”,能飘飘欲仙地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还自以为在保存劫后的艺术品,未必与这位姑姑无关。她教会了张爱玲按照内心的指示行动——“别的就管他娘”(张爱玲晚年有这样“粗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