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遇到什么事,不方便跟家人说的都可以和我聊。”徐世海总是对年轻人说这句话。
他观察过一些家庭,父母自认为成了孩子的朋友,但孩子并不认可。聊天时,徐世海从不反驳年轻人的意见,他会顺着对方说,给他们发段子,帮他们出招解压,比如“把讨厌的人画成乌龟”。
有人笑他聊天“土”,他也自嘲,“我这算小偏方”。对话的人回他“哈哈哈哈”,他很高兴,觉得成功了。
他还经常做“夹在中间”的调和者。一位单亲妈妈找他,说14岁的儿子留下遗书,一心想自杀。孩子见到徐世海,第一句话是,“谁劝也没用”。
徐世海跟他单聊。最终,还是男孩红着眼睛先开口了。他和母亲、弟弟一起生活,在他看来,母亲太过追求完美,总批评他。他给弟弟做饭,做得不好也被埋怨,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那天,这一大一小聊了五六个小时。离开前,男孩主动加徐世海微信,后来也常找他聊天,一直没中断学业。
一次,徐世海帮朋友送孩子上补习班,那是一名初中生,周末补课到夜里11点多。在“徐叔叔”车上,男孩高声大骂父母。
徐世海两头忙活,他劝那对父母取消了大部分补习班,也劝孩子,“父母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你不接受,再有冲突就默念‘他们爱我’”。
河南省2020年有115.8万人报名高考,约占全国高考报名人数的11%,省内只有一所211大学。在省会郑州,幼儿园孩子学英语,初中生没周末——都是常态。徐世海觉得,学业是年轻人最大的压力来源。他回忆,儿子徐浩宇近视,去世前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上10点多回宿舍。
通过和年轻人聊天,徐世海发现,有一些学校让学生检举同学的日常表现,记入学期末的综合评分;不少家长经常训斥孩子,提起他们就摇头叹息。
他朋友的女儿正上初三,每晚做题到深夜,常常为作业急得大哭,会抽自己耳光,用圆规刺伤自己。这个优秀的女孩一直上“精英班”,一次考试失利掉进“普通班”,就冒出了自杀的念头。
一个上高二的女孩告诉徐世海,她是家里学历最高的,背着全家的期望。可她真的学不进去了。她请假调整状态,老师和父母急了。父亲说,“你就是在家等死”,不再给她生活费。她开始怀疑亲情。
“全国学生那么多,都去清华、北大也坐不下呀。”徐世海劝她,从学校到社会就像学开车一样,一开始谁都手生,路上人多车多,但你真上手启动了,开着开着也就成老司机了。“人生就像心电图似的,起起伏伏才是活着,一马平川不就废了。”
2020年高考前,他写了一篇《给高三孩子们的一封信》,发在社交网站,劝学生别把人生押在高考这一关。“就好比我们到了电影院,不管进去哪个放映厅,都有精彩的故事。”
徐世海出生在河南南部一个村庄,家里只供得起哥哥读书。初三没上完,他就外出打工。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他回家参加中考,交了白卷。16岁,他来到郑州,文绉绉地记下:“马路真宽,街边的泡桐一棵拉着一棵,一排挽着一排。”
他去工地学推斗车,一车砖头200斤,装混凝土的更重。几天干下来,他手上都是泡,这些泡又变成茧。一次,他推翻了斗车,摔进水泥里。
他学会了看施工图放线,扫一眼砖垛就知道是堆了几千块,瞄一眼车就能判断装了多少立方米沙子。因为表现出众,他被老板送去学技术。他同时打过几份工,20年前就月收入过万元,逐渐在郑州站稳脚跟。
“现在的孩子不必为一点想吃的零食绞尽脑汁,不必为一件新衣服辗转难眠,也不必为一点学费忐忑不安、为一套三角尺软磨硬泡。”他在文章中写道,小儿子一周用掉的铅笔比当年自己一年用的都多。
但是,大儿子去世后,他开始理解当代孩子的压力。小儿子正读小学二年级,徐世海每天都会问问学校里的事,“开心不开心的都说说”。看到孩子不高兴,他买玩具换真心话。
徐世海非常珍惜“父亲”这个身份。小时候被迫中断学业,他一度不理解父亲。和所有过于传统的中国父子一样,他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沉默寡言,鲜少与晚辈交流。
徐世海想尽力做个开明的父亲。儿子在世时,遇见烦心事,他主动敲门,“有啥解决不了的我帮你”。学校发生了“不公平”的事,儿子站出来发声,与人起了冲突,他为儿子撑腰。
徐浩宇去世后,徐世海主要精力都用来陪家人。他最关注的是青少年心理健康,一旦发现“看起来有问题”的QQ群,他就抄下群号,发给身边的家长一起举报。三四个月里,他找到的30多个群先后被处理。
他常和朋友交流与年轻人沟通的心得,他的一些朋友说,受他影响,自己也不再执着于孩子的学习成绩,会给孩子做好吃的,也会带孩子看电影放松。
如今谈起去世的儿子,徐世海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时背过身去擦眼泪。他常备速效救心丸,防备想儿子想得太伤心。走在路上,看到和儿子相似的背影,他常常忍不住上前拉住对方,问一句“吃饭了没”。
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依然选择在网上讲出失子故事,“让别人家参考,不要发生这样的悲剧”。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他担心“小偏方”不受认可,“毕竟,很多孩子出了问题,家长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又一次陷入对儿子的想念时,他会翻出年轻人发来的信息,给自己打气。一个男孩拿第一笔工资给徐世海买了礼物。一个曾请他雇人袭击父母的少年,平稳地度过了青春期,现在向他咨询该给父母买点儿什么。
让徐世海最难忘的是,有年轻人说,自己也想有个这样的爸爸。不止一个年轻人和他提过:“以后能不能叫你爸爸?”他全都拒绝了。
“无论如何,每个孩子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别人无法取代。”徐世海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徐浩宇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景烁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陈海峰】
他见过有家长不拿孩子的痛苦当回事,还指责孩子不懂事。当事人轻松聊起这些,徐世海则听得心情沉重。
日常生活中,他粗线条,老忘事儿,留着接近光头的圆寸,总被人调侃“一套衣服穿一季”。但对年轻人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他都格外敏感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