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满朝饱读诗书的文官们为什么认自己为父为祖,甚至有国子监监生要把自己与孔子并列供奉起来,要知道自己只有通过白话翻译才能与这些人交流啊!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能突然获得掌控天下的权力,这权力原本属于他忠心侍奉的小主人,而自己原本只是希望能得到一份油水丰厚的太监职务而已!
魏忠贤本不该成为魏忠贤,他既没有王振的学识,也没有汪直的心机,甚至连刘瑾的野心都没有。这个因为豪爽厚道曾经被宦官们戏称为傻子的魏忠贤,在天启元年以后的7年间,所拥有的一切,其实并非自己处心积虑争取而来,而是半推半就收受而来的。
送出如此厚礼的,正是匍匐于养心殿院落里,“干爹干爷九千岁”不绝于口的帝国文官们!
天启初年,刚刚被主人改了名字的魏忠贤懵懵懂懂地跨进司礼监大门的时候,大明帝国的文官集团,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分裂与内讧。
文官彼此倾轧古往今来从未停歇,然而却很少有天启年间这般惨烈。事实上,早在万历初年,随着张居正去世遭清算起,帝国文官集团的党争就愈演愈烈,万历后来30几年对政务不理不睬,无疑纵容加剧了这种党争。
所谓党争,最初不过是朝臣以同乡结谊、心气相投结成的松散联盟,先有齐党、楚党、浙党。三党所争,探讨制度方面的少,纠缠人事方面的多,是非利害难免缠绕在一起。如果有正常的交流辩论平台,并且总有各方信服的权威予以仲裁,这种党争倒是推动政治清明的动力。然而,自万历起,这一切都不存在。于是,党争竟发展成群狼撕咬的党祸。
后来又有所谓“东林党”杀入战局,这群以道德权威面貌示人的先生们一出现,原来的制度之争、人事之争就演化为正邪之争、义气之争,党争的血腥之气日渐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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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原来的三党类似,东林党并非严密的组织。最初是一个叫顾宪成的吏部郎中在万历二十二年削职回到无锡,在东林书院讲学,影响了一大批朝臣,故此得名。东林党的核心价值观是:学术、政治和伦理是不可分割的。顾宪成说:“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东林党人以君子自居,凡不合意见者一律指为小人、邪党。《明史》说:“方东林势盛,罗天下清流。士有落然自异者,诟谇随之矣。攻东林者,幸其近己者,而援以为重。于是中立者类不免蒙小人之玷。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将正常的意见交锋上升到道德裁判的高度,东林党人冰清玉洁的政治理念显然大有问题。万历死后,东林党人在朝中得势,一时间凡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人都成了邪恶小人,甚至连熊廷弼、袁崇焕这样的人物也沦为异端。
被东林党人的道德杀威棒追得无路可逃的人,本来可以找皇帝评理,但朱由校正忙着做木匠活儿,他们就只有投向为皇帝看门的魏忠贤了。
而按东林党人的价值判断,魏忠贤确定无疑是本朝的刘瑾,死有余辜。于是魏忠贤只能与“邪党”联手,对东林党人大开杀戒了。
绝对的高尚与绝对的堕落,都是政治肢体上的癌细胞,前者看上去美丽之极,但其致命性与后者别无二致。
堕落者将高尚者的名单开列出来呈给魏忠贤,为了让这个文盲获得阅读快感,这份名为《东林点将录》的黑名单以《水浒传》晁盖、宋江一百零九人天罡地煞之名,分配于当时要陷害的朝臣,开头便是:
东林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户部尚书李三才(晁盖);
总兵都头领两员——天魁星呼保义大学士叶向高(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卢俊义)
……
魏忠贤虽然不识字,但入宫前说书人的《水浒传》总是听过的,他乐不可支地拿着这份黑名单给朱由校看,不料同样文盲的皇帝不知道《水浒传》为何物,魏忠贤将记忆中的评书片断讲给他,朱由校听得高兴,忽然鼓掌叫道“勇哉!”原来东林党人都是如此好汉啊!
弄得魏忠贤只好藏起这份黑名单,“不复上闻”。
但对名单上朝臣的杀戳,却就此开始。《明史》说:“当忠贤横时,宵小希进干宠,皆陷善类以自媚。始所击皆东林也。”后来,政治迫害的大网越拉越大,“凡所欲去者,悉诬以东林而逐之。自(天启)四年十月迄熹宗崩(天启七年),毙诏狱者十余人,下狱谪戍者数十人,削夺者二百余人,他革职贬黜者不可胜记。”
帝国文官集团的党争,最后为自己争出个阉人干爹。而魏忠贤几乎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忽然冒出的一班儿孙推到了权力顶峰,如同瞬间吸食了过量海洛因,他目光迷离,紫禁城内似乎已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公元1627年夏秋之交,在酣畅淋漓地做了7年木匠活后,23岁的朱由校病倒了。看着小主人一天天枯萎,忠仆魏忠贤心如刀绞。一个月后,天才木匠朱由校病死。后妃总共为他生过三子两女,均早早夭折,按祖制兄终弟及,信王朱由检继承皇位,年号崇祯。
公元1627年隆冬,小主人死后仅3个月,魏忠贤就被紫禁城的新主人踢出大门,贬往中都凤阳祖陵司香。在一道道冰冷紧闭的大门夹缝中,魏忠贤默默地穿越京城,行至河北阜城,传来皇帝派锦衣卫追杀他的消息。农历十一月初六,亲兵散尽,魏忠贤独坐驿站,隔壁传来一首小曲《桂枝儿》:“势去时衰,零落如飘草……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这是魏忠贤在人间听到的最后声音。自缢而亡的魏忠贤走完了一个赌徒标准的一生:他下注,然后等待,赢了一切,又输得精光,最后,他只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