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这样的分享,因为学者身份所在,所以在对一个事件做判断之前更加需要严谨,需要加入证据,甚至加入一些比较的思考维度,这样你的分享才会增加更多的信度和效度。同时,我们不可以越过自己的学术边界,自以为自己什么都会,然后就说东道西。简言之,要时刻守住学者的底线。
对现实的强烈关怀,是社会学的天性
澎湃新闻:你自己是如何与社会学结缘,踏上社会学研究的道路的?从事社会学研究这么多年,你认为社会学为你带来了什么?
严飞:我是2000年进入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就读,从此就和社会学结下了深厚的学术之缘,随后又在英国、中国香港、美国学习和工作,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去亲身实践社会学的方法,带着比较的视野去观察社会,最后又作为社会学系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给年轻的学子教授什么是社会学。
数一数,接受这一学门科的训练也已经整整20年了。这20年里,我对于社会学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记得才上大学的时候,对于什么是社会学,还停留在社会学就是研究社会的学问,社会学的最主要方法就是社会调查,社会学学生毕业后可以进市场调查公司这样一个基本的认识阶段,那到底什么才是社会学所研究的“社会”,对于“社会”的复杂性也懵懵懂懂说不清楚。但是随着不断的阅读、写作和田野调查,我会更加看重社会学的学术内核和现实关怀,那种对于社会秩序与人类本性这一问题的穿透性探索,以及扎根基层关注转型时期问题的学术品质。诚如我在这本书的导言里所说的,这20年里,我也曾在公共空间里和友人激辩有关社会正义与道德秩序的命题,也曾在乡村的田野里被口述者一字一句道来的家族史而撕裂内心,和被访者一起在一段大历史的裂痕前泪流满面,更曾记录过社会转型时期的一个群体、一个世代、一个社会的彷徨和呐喊、失落与希冀,倾听时代的歌声。在这一过程中,透过社会学的专业视角,我有看到个体在人性中的艰难选择和不舍,社群对于集体记忆的保育与珍视,社会在失范边缘,中产阶层的挣扎以及重建规范与道德的迫切。这些话题,又如何在历史的维度之下不断重现,带领我们回到历史的框架中,去寻找社会发展与制度治理背后隐藏的线索。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社会学家需要承担怎样的社会责任?写作这样面向大众的科普书籍,是否也是履行社会学家职责的一部分?
严飞:对于现实的强烈关怀,这一点是社会学的天性。社会学天然就是一门更加关注底层,关注社会弱势群体的学科。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一书中就曾经说过:“我不相信社会科学能拯救世界……我所具有的知识使我对人类的机遇有非常悲观的估计。但即使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我们还是必须问,如果凭借智识确能发现摆脱我们时代危机的出路,那么不正轮到社会科学家来阐述这个出路吗?我们所代表的——尽管并不总是很明显——是对人和人类处境的自觉。”
这就是社会学对于底层声音的关注。我的很多同事和同行都在不断践行这样的职责,无论是对卡车司机的研究,还是对尘肺病患者的调查,亦或者是扎根乡土进行的乡建实践。这些切入社会肌理的研究和理论关注,所带来的是让我们不断去思考,社会是如何构成的,人和人之间为什么如此不同。这样的思考,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看到,什么才是我们这个生活真实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的痛点又在哪里。由此,社会学作为一种公共的智力工具和批判利刃,它自带的批判性,就要求社会学者能够穿透我们日常生活的图景,看到一个大时代在结构性迭变趋势下,所带来的诸多问题和困境,并有勇气运用自由和理性,去改造社会,使之成为一个更加良序善治的社会。这也正是米尔斯那句名言,“力求客观,但绝不冷漠”的真意所在。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社会学家,对于当下中国社会,你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
严飞:我们都希望能够生活在一个成熟、理性、有序、可信赖的社会中,而对于转型期间的中国而言,社会矛盾不断涌现,衍生出一系列社会问题,比如贫富差距加大、人际关系淡薄、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唯利是图等等。今天我们这个时代,并不缺乏物质的丰盛,人们在享受消费浪潮的时候,却反而陷入到了另一种极端之中。另一方面,内心的自律、公认的伦理、自我的约束、社会的道德之光等等,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品质。然而随着一个现代化、高度理性社会的扩张,这些基本的素养也正在慢慢消失。
这个时候拥有怎样的道德意识,以及如何去培养、实现这种道德秩序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关系到我们是否可以拥有和谐、信任、沟通、宽容的社会环境。
我在很多文章里都一直强调,社会前行的目标首先是道德,其次才是政治、经济和技术。个体的道德诚信依赖于整个社会的社会信任体系。诚信的个体,是社会信任的大环境所孕育出来的。在制度性的约束和监督之下,只有道德的进步,社会才可以走向规范有序的良治;也只有道德的进步,才可以激励更多的人勇于担当,承担起社会的责任。只有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发挥和展示其全部的才能,没有一个人被抛下、被驱离,不同的阶层和群体之间相互协作、有机整合,才可以保障社会的良性运转和持久进步。
《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
澎湃新闻:这本书为想要了解社会学的读者打开了一扇窗。如果他们想要进一步了解、学习社会学,你能否给出一些建议?
严飞:对于社会学的学习,我的建议首先是进行一个广泛的阅读和写作,让自己深度沉浸在不同的故事维度和他者世界中。比如我之前在接受澎湃新闻的一篇采访中,也曾经提到在我的一门《历史社会学》本科生课上,我会带着大家阅读很多历史社会学的理论论文,但最后的期末作业,却是让大家选择一本历史题材的小说进行深度阅读,譬如莫言的《生死疲劳》、陈忠实的《白鹿原》、张炜的《古船》、王以培的《烟村》、格非的《望春风》、葛亮的《北鸢》等等,然后再结合我们课堂上所学习到的理论,将小说的场景、故事和社会学理论进行结合。我一直认为,这些文学作品倘若单独从文学的角度去读,我们会觉得是一篇非常好看的小说,但倘若把这么多相似题材的小说放在一起,读下来就不仅仅只是虚构的故事,而是故事基础上映照出来的一个大的历史变迁,我们会看到时代的裂痕、记忆、暴力、创痛,如何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村庄的命运,故事+理论就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