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前后,我家不再耕种远在星垌的田地,任由其抛荒;2015年前后,我家将在大撑垌的中等田转给他人耕种,同时承种了十一伯父、二十二伯父等在厅堂外的田地。
被抛荒的田里长满了稗草
2020年清明前后,正值抛秧时节。我爸爸作为乡村教师,也是基层扶贫队伍的中坚力量。正是头春育苗的季节,他往对接的贫困户家中跑得更勤了。不为别的,就是要劝还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靠自己的双手挣口饭吃。”对于吃低保的贫困户,国家落实了一个产业补贴政策:凡是贫困户耕种一亩田,每年可得五百块钱补贴。
自2006年起,十一伯父一家搬去城里住,便将他三块大田中的两块“租”给了我的二十五伯父耕种,租金是每年两百斤稻谷。2011年前后,二十五伯母在前往星垌巡田的途中,从田埂上摔了下来,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出来后落了病根,全身麻木,再也不能耕种田地,家中的种田劳力剩下了我二十五伯父一人。这一条件符合申请低保的原则,伯父通过我爸爸的途径申请了低保。每年种两亩地,得到一千块钱补贴。后来他实在干不来,从种两亩地变成了种一亩,仍向上报的是两亩,仍可得一千块钱补贴。我爸爸“睁只眼闭只眼”,帮着自己亲戚遮掩了过去。
今年早春,爸爸往二十五伯父家中跑时,伯父正蹲坐在门槛上,头发灰白,脸色黧黑,将老旧的Polo衫卷起来,露出肚子上塌垂的肉。听我爸爸来询问情况,将手中的烟屁股往脚下一丢,踩灭,对我爸说:“老了,种了又不得多少谷,不想种了。”
我爸何尝不明白伯父心中的小九九?种一亩田,要耕田、耙田、育秧、施肥、除草、收割、脱粒、晒谷,累死累活可得七百斤稻谷,一斤稻谷才值一块钱;虽说有国家补贴化肥钱,可化肥钱是跟1982年的土地分配状况挂钩的,仍旧打进十一伯父的账户,到不了他头上。支撑伯父种地的动力,就是国家对他种田“奖励”的那一千来块钱。如果能不种田又得补贴,那就是一桩美事了。
爸爸看着他这个哥哥两鬓灰白,脸色黧黑,一生劳作的辛苦都写在脸上,心又软了: “得谷不得谷都不紧要,连田都不种又怎么好报说种了?还是得种,耕田收割又不用你打理。”
“是倒是这样说,只是耕田又要麻烦你了。”
我爸69年出生,今年51岁,在村中却成了最年轻的农民,还能开得动耕田机。义不容辞地,他将帮亲戚们耕田的重任揽在了肩上。
过得两天,等田地“喝”饱了水的时候,我爸就该耕田了。在农村社会中,只有中青年男劳力才担负得起耕田的重任,妇女不行,小萝卜头不行,老人更不行。
耕田的工具从我爷爷时代的牛耕变成了爸爸时代的耕田机,但耕田花费的气力一点都不少。耕田机用汽油驱动,机头有油箱、一对大碾轮,头重尾轻。身高一米六的爸爸精赤着上身,短粗的手指紧紧握住机把,几乎是将自己吊在耕田机的尾巴上,用自己的体重去平衡它,好让这个头重尾轻的钢铁怪物哐哐哐地前进,不栽倒进泥水里。他跟在耕田机的大碾轮后,控制着机把,让这个铁怪物转头、回耕,碾轮溅起泥水,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小腿没在泥浆里,活脱脱就是一个“泥腿子”。
农闲季节,被挡雨布遮盖起来的耕田机
三、对凋敝的农村与农业的反思
“阿妹,你们不是说想吃荸荠,我去给你们捡来了。”十四伯母手里拎着满满一菜篮的荸荠,荸荠上搭着些苦麦菜,放在我家院子门口。十四伯母年近八十,瘦瘦小小,骨子里却蕴含着一个农村女性的坚韧。和我妈寒暄几句后,便叫妈妈去摘她菜园子里的菜吃。
我望着十四伯母顶着一顶棉帽,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瘦削的腿来,赤足走出我家院子;再望望地上一篮荸荠,一把青菜,低声向妈妈问道:“伯母怎么会捡荸荠给我们家?”
随着田地抛荒而逝去的,不只是一代人的岁月与恩怨,还有一个大家族内部基于血缘和地域关系的连结。老一辈的人都有一个排序,比如十一伯父行十一,二十五伯父行二十五,我爷爷行二十一。新一辈的人散落在城市内部各处,互不往来,已经排不出一个排行;村中的老人死去了,血缘关系稍远一些的年轻人已经不会再回来奔丧;70年代的土房子在风雨侵蚀下摇摇欲坠,终于“哗”地一声倒塌,不会再有人回来,在它的地基上重新修建起崭新的砖房;被抛荒的土地就一直荒着,荒着。
我遥望着父亲吃力耕田的背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从我开始,要去结束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我会遗忘土地的赠予:我从土地中走出来,土地给予我的,是底层本位的思考模式;是对底层民众生活的关注和反思;是像成熟的稻子一样低头收敛锋芒;是踏踏实实,将根深深扎在土地上,枝干尽情向天空舒展,去探寻土地之外的人生。
注释
[1] 地名,按照客家话音译
[2] 地名,按照客家话音译
[3] 地名,按照客家话音译
[4] 土地所有权归村庄集体所有,但本地农民的认知是,谁获得了土地的使用权,这块土地就是谁家的。
[5] “三权分置”思想是指形成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置,经营权流转的格局。实施三权分置的重点是放活经营权,农民能够将田地租由承包商耕种。
“你伯母得知你爸爸爱吃,就去捡了。”
十四伯母家和我家“搭伙儿”,爸爸帮他们家耕地,伯母便帮我们家抛秧。念着我爸的帮扶,十四伯母常常招呼我们去摘她家的蔬菜,这不得知了我爸爱吃荸荠,就立马下地去捡了送来。
我掂着这篮荸荠,脑海中浮现出十四伯母顶着大太阳,佝偻着身体将荸荠一个个挖出来的样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为情。要表达对一个人的感激,乡亲们不会说“谢谢你”,也不会说“今天我请你去吃饭”,而是说“我家菜多得吃不完,你家摘一餐来吃,”或者说“我们新得的玉米,分几条给你。”直到今天,我妈还打趣我,当年十四伯母的茄子结得像满天星一样密集,我一刻不停地撺掇她,叫她拿我家的节瓜去和十四伯母换茄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