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层的“白菜价”的学生实习工是目前最好招的,每年的暑假,大批从技校来的学生工,被一辆辆的大巴车拉到工厂,他们每天固定工作10个小时,从早晨7点做到晚上8点,一个月不休息,到手还不到4000块钱。
“现在年轻人都比较浮躁,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如果没有班上了,一打父母电话,借点生活费,又过个几天。”王超说,很多工厂里只剩下两类人,一是来了刚出社会寻求过渡的年轻人,干几个月就走;二是已经结婚的三四十岁的,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失业,进工厂求的是稳定。
02
每天工作12小时,站着都能睡着,还要被克扣工资
2012年,刘文平初中毕业。他在家中排老二,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因为家里贫困,大哥中学毕业就出门打工,把机会让给弟妹。刘文平成绩不好,也没有继续读高中,问母亲要了1000块钱,第一次坐火车到重庆,去了万州的一家职业学校读书,想着将来可以靠打工供自己读书。
读了半年,刘文平却发现在这家职业学校完全学不到知识或者技能。身边同学都是因为成绩不好才来的,天天打架抽烟混日子,不仅没有学习氛围,考试还被老师鼓励花钱买答案。每一届学生毕业,都被学校安排进工厂打工,学校还收取中介费用。
2012年下半年,刘文平进入一个日本马达工厂勤工俭学。他在流水线上做测试工作,工价是每小时9元5角,一个月的工资到手2000多块钱。
他想着,既然迟早都是干流水线,何必费劲读几年书,于是直接辍学,去了哥哥在的东莞找工作。
2013年,国家最低工资标准是1310元一个月,这也是东莞绝大多数工厂的底薪。彼时,东莞已经是全世界电子制造业最大基地,号称“东莞塞车,世界缺货”,电子厂是很多学历不高、又没技术的年轻人的进厂首选。
刘文平也跟着老乡一起,进了一个电子厂当普工,负责组装手机屏幕上的亮度灯。一个小时10元钱,两班倒,白班是每天早上8点到晚上12点,夜班是晚上8点到第二天中午12点,他第一次体会到“站着都能睡着”。
东莞打工者租住的宿舍,外观已经颇为破旧。摄影:张楠茜
传送带不断运输零件,刘文平双手机械地重复组装,耳朵里是无休止的机器轰鸣声,他觉得大脑空白,手练到条件反射。一天工作10个钟头,没空和旁人交流,照做、执行,他跟着传输带一起,仿佛一起成为一个机器。
在工厂里,所有时间都被严格切割。早8点到晚8点,每2个小时休息10分钟,中午12点到1点是吃饭时间,有的工厂大,车间离食堂远,跑得慢,到了食堂还要排长队。吃完饭回到车间,趴在机器上或者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又要接着开始干活。
工人上班是白班、夜班两班倒,流水线则是日夜不停,夜班要通宵,加5块钱,不愿意干就得走人。每天都很累,回到宿舍只想躺着。
上班时间要上厕所,就要请线长来顶上。一条线十几个人,只有一个线长,所以工人上厕所也要小心翼翼。小号5分钟,大号10分钟,每个人有次数限定,并且要登记在本子上。
干了不到一年,刘文平提桶跑路。他想找别的工作,但是学历拿不出手。从工厂里出去,他还是像刚毕业的中学生进入社会一样,什么也不会,整个人没有自信,比以前更加内向,找不到比工厂工人更好的工作。
眼看着钱快花完了,刘文平又进入一家电子厂,干了一年。2016年,他再次提桶跑路,换去了一家印刷厂做普工,每天插充电器的纸盒子,还是像以前的电子厂一样,做机械的重复性工作。
在工厂里,老板用upph(单位人事产能)来衡量员工工作绩效,充斥着比速度的氛围,直到达到人的极限。刘文平每天折上万个装充电器的纸盒子,手指磨得起了水疱,他仍然不断调整拇指方向、胳膊幅度,希望能加快速度。“但你干活的手速快,流水线调的速度更快,你闷着干,领班也拼了命地催。”
一切都没有尽头。他要和自己比,前一天做了9000个,第二天就要做10000个;要和同事比,如果有人做得更多,就要超过旁人。每天晚上,线长都要开会做总结,不留余地地当众批评做得慢的工人。
刘文平虽然没有被坑过,但一些朋友告诉他,发工资的时候和最初的预期差别很大。虽然很多工厂招聘写着,普工月薪3500元至9000元,组长月薪4000元至10000元,上不封顶。但老板会找各种理由克扣工资,比如迟到、不参加团建、业绩或者表现不好,一扣就是上百块。干了一个月,有人明明算的工资有8000块,到手却不到一半。
工人每小时的工作,中介都能拿到提成。当中介从工厂或劳务派遣公司接单出来,比如工厂本来给20元一个小时,转几手,中介抽一元或五角,劳务派遣公司再抽去一点,层层分包,到工人手里可能就是17元一个钟。
入行近四年来,王超见证了成百上千次提桶,离开和回来。有人从他一入行就跟着他干,稳定地能在一个工厂干上一年多。也有“三和大神”类似的人,对方没有微信,没有手机卡,平时从来不和他联系,等到发工资的那天,会想尽办法找个地方连上Wi-Fi,用支付宝发消息要工资,2000块钱可以用半年。
王超认为,工厂不是招不到人,而是舍不得提高待遇,缺少熟练工和苦工种。“比如,虽然招聘启示上写着每月工资8000元,但实际上到手就四五千块。又比如,员工提意见,每天到晚上一两点的加班时间太长了,你工厂不改,哪怕临时工去了也会走。一些厂子一个小时只给14块钱,别人给18块钱,那肯定工人要去18块那里。”
虽然年轻人不好安排了,但王超并没有感觉到用工荒,新生劳动力仍然源源不断地来到东莞。在接受采访期间,一个微信语音电话匆忙打进来,是4月初不辞而别的广东河源小伙。他从工厂离开失联近一个月,现在突然又回来要找工作,还带来两个朋友,一个是2003年出生的弟弟,一个是还没满16岁的表妹。他希望王超帮他找找关系,三人一起进厂。
年轻人寻求机会进厂的时候,刘文平则在4月底又回到贵州深山里的老家。因为父母都不识字,也不会挂号,他要带着腿脚疼痛的妈妈,去七八十公里外的县城医院看病。他想着,忙完这一阵,还会回到东莞,也许会到工厂区附近开个贵州羊肉粉店,再试试能不能不进厂也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