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万克找到北京一所国际学校,请学生们花了一年时间1∶1制作出救生船,让他们坐进去。他想用物理学解决历史问题,究竟中国幸存者有没有可能藏在舱底。
实验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施万克对那时的媒体和政府调查感到恼火,“一些最明显的或者一定要问的问题,为什么当时没人问?”
“如果用2021年的眼光看,想活着,不是坏事,这是人权。”施万克说,但他也理解当时一些人的反应,“你的丈夫带着你和孩子到新的国家,最终他没有上救生船,船上却有几个中国人,你当然很生气。”
当初的污名仍笼罩在现代人的头上。纪录片团队曾找到另一个后人的线索,他看到拍摄的片段哭了,但仍不想讲出身世。
“那个时代的中国人,能不说就不说,心里放着很多秘密。”导演罗飞说。
1912年的那个夜晚,6人中有4人登上C号折叠救生艇,一人在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登上最后一条救生船。方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没能上船,落入水中。他靠一块木板等来折返的救援。
那艘船的指挥者罗威实际已经把船划开了,但很快改了主意,又返回。方荣山被拉上救生艇,有个女乘客揉着他的胸脯,其他人揉着他的手和脚,他睁开了眼睛,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船上的一位幸存者后来讲述道,这个亚洲人很快恢复了力气,替水手划起桨。指挥者罗威说,“如果我有机会,我宁可救他这种人6次”。
导演罗飞认为,方荣山没有告诉家人这段经历,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从1920年进入美国,到1955年拿到合法身份,方荣山过了35年非法移民的生活。他有七八个名字,处在灰色地带,缺乏安全感,也习惯了不去讲自己的故事。
“父母用不说话的方式保护下一代,下一代却以为不说代表不爱我。”罗飞说。有的华人后代直到父母去世,才懂得他们,而另一些人,始终无法理解上一代,也失去了机会。
远在台山的朱红品,有时能体会大舅公方荣山为何沉默。改革开放之初,朱红品开着旧拖拉机两天两夜到珠海讨生活。没有固定住所,就住在路边工地留下的破房子里,挡风不遮雨。
他建在路边的修理厂因为城市建设而被拆除,又逢父亲生了场大病,他穷到“2万元卖我这条命”。
“人有的时候熬的苦超出他的负荷,好些事情就不想讲了。”他猜测着大舅公的心境,“可能他压抑自己压得太重,太苦太累。”
台山人大多记得父辈移民的艰辛。关翌春的主业是经营一家翻译社,做出国中介。一个家族,往往一个人先出去,再把一家人带出去。有的女人希望通过婚姻出国,40多岁还没嫁,等到老,等一个出国机会。
如今,在台山城中心,华侨留下的骑楼建筑里每天进行着现代商业活动。建筑的外观有古希腊的柱廊、古罗马的拱券,与中国民间的梅兰竹菊、福禄寿喜结合。无论外形多西式,骑楼的最高层往往供奉着神龛,镌刻着家风和祖训。
在2019年,台山市有163万海外华侨华人,国内的常驻人口有95万。但出国的热潮在衰减,关翌春发现,最近5年,生意不好做,许多年轻人不愿意出去。
出海之地
施万克猜测,方荣山的沉默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他没觉得这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情。我坐船,船沉了,我幸存了,那又怎样,我还得活着,我还要赚钱。”
1912年,踏上那艘豪华的游轮时,18岁的方荣山行李里装着两双靴子,6件衬衫,半打领子和领带。他很有可能计划着在不久的将来,和两位朋友在俄亥俄州开一家公司,成为商人,合法地生活在美国。“年轻的方荣山要赚钱,要成功,这是他的梦。”施万克说。
随着巨轮与冰山的致命撞击,方荣山的两个朋友沉于海底,他靠一块木板等来救援,除了生命,一切都没了。
“他最终也没有成为很有钱的人。”施万克说。方荣山开过洗衣店和餐厅,过了两三年倒闭了,又开一家,又倒闭了。但他耐心地等了35年,一直寄钱回家,帮助亲友。
现代人已经很难理解那种坚持了,施万克说。在拍纪录片的过程中,他经历了亲人离世、调查毫无进展、素材严重缺乏,几次想放弃,但想一想,还是一直往前走,“你也可以抓住那块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