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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008年搬到北京天通苑的。当时这里虽不至荒凉,但和城区相比多少算是偏僻。我搬进来后,晚上都蜇伏。小区面积很小,但环境优美,移步换景,还有一湾浅溪。
出了小区,南侧有条“清河”,这是一条名不符实的河,极浅,河水流动得分外缓慢,暗绿发黑的水草,就像经过慢动作处理那样随着波流摆动。
小区北侧是大片的天通苑社区,人口密集,来来往往都汇聚在一条道上,压力之下,阳关道也形同独木桥。加之流动的小商小贩,肆意穿梭的电瓶车、小摩托……到处都显得杂乱无章。
转眼,10年过去了。改变是如此巨大,却又如此不动声色。
从未想到,10多年之后,我会有这样的幸运。我所居住的小区东侧,是小巧的立水桥公园;小区西侧,是东小口镇森林公园。幸运不止于此。从东小口森林公园向西,是东小口城市休闲公园;从东小口森林公园向北,是贺新公园;再向北,是太平郊野公园。这些公园,每个面积都超过1000亩,它们彼此连接,形成地图上一片辽阔到奢侈的浓绿色。盛名之下的奥林匹克公园,步行1公里多一点就可轻易抵达。
这里变得令人赏心悦目。我变得特别喜欢在公园里散步,看早上的晨曦,黄昏的夕照,在花木上留下美妙的光痕。灌木和乔木。疏生或密生。球果、蒴果与翅果。这里颇具魔术感,像个万花筒里的世界,只要季节轻轻旋转,就花开花谢,时时不同,绽放成一个光影灵动的崭新世界。
公园真大,大到能把人跑累、走累、看累。冬天的正午走呀走,能走到空旷得怀疑自己是某只野生动物。有些树还在冬眠,有些树正在被养护,树干上别着注射针筒,里面是用于防蛀的液剂,看起来像在输血。秋有银杏冬有雪,这里就有披金戴银的童话树;即使最寒冷的时候,树枝也像洗练的铅笔素描,枯软的草皮同样有着铅笔画那样细密的笔触。大片一人多高的紫薇,疏落枝条上,结着珍珠大小的褐色球粒。它们被墨绿色的无纺布围护,从上到下地裹起,上面系着3根金色的束绳。墨绿配哑金,真好看,紫薇就像穿着裸肩的晚礼服。对休眠的花木来说,不仅起到保暖和遮护的功能,更让它们拥有一种自己的体面。墨绿配哑金,又像高级的礼物包装,里面藏着春天的礼物,生命的礼物,奇迹的礼物。
虽然紫薇又叫痒痒树,格外敏感,但春天不是从紫薇开始。最早,当然是低温中就爆竹般炸溅的迎春,那小小的零星的黄色火药,起初不起眼,很快就引燃了整个春天。落叶色的大地,重新焕发生机,冒出树芽一样的绿意。是的,地气和春意是从大地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上升并显露。然后是玉兰,花开得汹涌澎湃,排山倒海,月色下散发瓷器般的光芒。然后,柳烟朦胧,桃花迷离。细雨里的湿桃花,风吹如雾的梦桃花,都像显灵的童话那样美。如果说海洋是浪的起伏,春天就是花的波涛。有的花期长,有的花期短,有的盛花期过了还有续花期……春天在这里涌如层澜。
白天,萱草金灿灿的,就像拇指姑娘的锦缎婚床;夜晚,玉簪莹润,幽香四溢,像由某种神秘的矿物质铸造。你可以看到雨果、绿野这样的月季品种,也可以看到胸径1米的高大云杉。我在公园里见过蜂农的木板条箱。像蜜蜂一样,我的内心振翅,有细小而甜蜜的嗡鸣。有时孤独,有时消沉,但安静地走走,慢慢地,我的情感就像一座被雨水复活的花园。
春有柳烟;冬有乱针刺绣的松针;秋天有灿烂到辉煌的金色;夏天,蝉声有多远,绿色就有多远。如果常年生活在花草树木之中,人的内心会不会变得干净,像风雨中的果实那样擅长自洁?因为所面对的植物,让人没有任何运用计谋的需要,久而久之,也许就会像野生动物般自然、简单与诚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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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多了有鱼,花木多了有鸟。
树冠繁茂时,有时看不到那些翅膀,只听得到鸟鸣,像晃动孩子的储钱罐发出声响;有时,清晰看见鸟飞越的航线,最小的鸟也像一枚闪耀光芒的分币,是听得到也看得到的快乐。有时,看到鸟群经过上空,让我欣喜和信赖,仿佛此时自己脸上吹过的风,正是由它们的翅膀所拂动起来的。有时,连不起眼的麻雀落下来,都像从天而降撒下来的大把花籽。
嗓门粗粝却好心肠的大喜鹊,多得报喜也像吵嘴。这些看似穿燕尾服的家伙,翅膀并非全黑,而是钢蓝色的。还有另一种灰喜鹊,翅膀是雾蓝色的,经常像相声观众那样在一起笑得嘎嘎的。
连这里的乌鸦都是上过魔法学校的。它们的身体像刚刚被鞋油打亮抛光,显得神气。有些乌鸦即使高龄哑嗓,还是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甚至有些恶作剧地模仿婴儿的哭声,当你担心地去寻找,淘气的它已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试探。
斑鸠的脖子戴着复古的珍珠领圈。戴胜的头冠像个非洲酋长。山雀的顶毛黑耸而扁平,就像被凝胶固定过的朋克发型。鹩哥儿擅长学舌,可我以前除了看到它在笼子里学习人类的外语,从未在野外环境见过它。现在鹩哥儿不说话,不说话我也知道它高兴,因为它迈着活泼的碎步,兴高采烈地走了。咚咚咚,敲响树干的是不怕脑震荡的啄木鸟;刷刷刷,掠过草丛的是拖着长长尾羽的雉鸡,它披覆一身即使在中国古画中都格外浮夸的艳彩,在4月里追逐着它朴素的新娘。
生态环境的改变,让越来越多的鸟在此栖居。据说近年来此过冬的候鸟已超300种,数量已超过了150多万只,包括震旦鸦雀这样被誉为“鸟中大熊猫”的珍稀品种。我查看图片,震旦鸦雀长相低调,它的形象并不像震旦角化石那样诡异,并非震撼人心的俏花旦模样。会不会,正因平淡无奇而不易被察觉,它在我身边一掠而过,而我浑然不觉?奇迹已经发生,我尚未做出及时的反应?
我仰望天空,看到飞翔的鸟,以及很多的鸟巢。那些新生的雏鸟嘴角大张,渴望被亲鸟哺喂;不久之后,它们将学会歌唱。树杈的筑巢被风晃动,像催眠的摇篮。天空像摇篮宠爱所有的飞鸟,海洋像摇篮宠爱所有的游鱼,大地像摇篮宠爱所有的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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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里还有优美而害羞的小小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