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渊跟她家族的关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秽所伤,而心冷意冷,张茂渊受到的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惜春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与她那荒唐的哥哥往来不多,感情上没有太多牵扯,张茂渊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长大,很可能存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就像那张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现的那样,当亲情陡然转身,露出狰狞的面目,那种坍塌带来的幻灭感,比惜春以及张爱玲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会暗中恨得咬牙切齿,仍不妨照常走动,无他,惯性使然,交际欲望使然,为了避免将自己边缘化,她宁可在污垢中跌怕滚打。但张茂渊不然,精神洁癖让她不惜“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要“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
但水至清则无鱼,真实到极处,可能就会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我们并不一定需要别人实打实的付出,我们只是需要对方呼应照顾我们的情绪,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唏嘘感触,即便口不对心,我们还是愿意被它打动,起码会觉得对方比较亲切。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会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实的关心不可得,我们愿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诚意的语言取暖。
另一方面,每个人也都有表现善心的需要,有时候显得冷酷,是因为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报,比如说,只要费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善心人,大多数人还是会趋之若鹜的。别的不说,就看网络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愤实则兴奋地表现正义,就知道,有多少人会迷恋这种一本万利的道德消费,以自己为观众主体的道德演出。
但张茂渊明显不属于上面说的这些人,后面会说到,她对张子静的冷淡,她知道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他“吧嗒吧嗒”眨动的潮湿的眼睛,有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随口关心他几句,或者陪着掉几滴眼泪,就能完成一次圆满的道德消费,但张茂渊就是没这个心思,赶到饭点,也会翻脸撵他走。张爱玲一走,她就没商量地对他关上了自己的大门,之后的数十年,他们彼此不通音问,张子静倒是想过问候她,却没有这个勇气。
张茂渊固然显得不近人情,不过也有情可原,对张子静,她也没这个责任,又不是她把他生出来的,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喜欢他?但对于还比较喜欢的张爱玲,她似乎也不怎么流露感情。
张爱玲说起这位姑姑,亲热里又有一点距离感,她认同姑姑的真实,认同中,又带点似笑非笑的不习惯。当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跟这两位同住,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母亲总在挑剔她,姑姑心情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皱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有什么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张爱玲的那种感觉,叫做委屈,她以前跟母亲姑姑走得很近,现在投奔她们,尽管不是慷慨激昂着来的,多少也有点悲情的色彩,她们应该想方设法安慰她受伤的心才对。可是,母亲总在怀疑自己为这女儿所作的牺牲有没有意义,姑姑亦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表现,现在,吃着她一时心情好捏出来的“芝麻酱”包子,怎能没有因为委屈衍生出来的酸楚。张爱玲的不忍想,为这姑姑算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愿意想起,则是,面对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实处。
当然,更真实的是姑姑,她从不表达内心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子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张茂渊还点出了乱世情怀,点出了茫茫人世间枯荣自守的残酷与美丽,张爱玲笔下亦常有这样一种气氛,不可谓没有受她影响。虽然我不喜欢胡兰成文字中的气味,但他写张爱玲的那篇《民国女子》可谓解人。张爱玲在致友人的信里说:“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胡兰成的“quote”并没有注明,不知道哪些话是张茂渊说的,但漂亮句子多多,张茂渊的机智风雅也就此可见一斑。
一九三七年张爱玲从父亲那里逃出来,一九五二年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这期间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离开上海的时候,她们就约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此不通音讯。
二十多年后,她们才开始恢复联系,一九八五年,张爱玲屡屡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联系,一九八七年元月,张茂渊从柯灵那里得到宋淇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字句:可否请先生把爱玲最近的通信址见示?并转告她急速来函,以慰老怀,我已经85岁,张姓方面的亲人,唯有爱玲一人。
看到过这封手书的信,正如张爱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体,却不再是那种平淡的语气,“无聊的情趣,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许,衰老会让人变得柔软一点,透过这封信看到的张茂渊,终于让我们熟悉一点了。
张茂渊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纯粹,苦得彻底,永远永远,不在里面勾兑进去哪怕一丁点儿妥协的牛奶和糖。虽然许多人标榜自己偏爱这独特的口味——就像朋友是用来出卖的一样,口味是用来标榜的——但我无法不怀疑这写进字里行间的爱好,不过是模仿来的一种范儿。而且喝一次清咖啡不难,难的是喝一辈子清咖啡,喝一辈子清咖啡也不难,难的是将清咖人生进行到底。
张茂渊是做到了,她的亲情可能不那么温暖,她的爱情可能不那么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欢她的俯首扬眉之间的那种彪悍,“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句经常被人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放在米兰·昆德拉的辞典里,她的这种风范叫做“不媚俗”,萨莎宾娜对托马斯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张茂渊和这两位同调,但是她未尝刻意,她随心所欲,自管前行,总结的事,交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