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高丽私通使启民所,启民推诚奉国,不敢隐境外之交。是日,将高丽使人见。敕令牛弘宣旨谓之曰:‘朕以其启民诚心奉国,故亲至其所。明年当王涿郡。尔还日,语高丽王知,宜早来朝,勿自疑惧。存育之礼,当同于启民。如或不朝,必将启民巡行彼土。’使人甚惧。
这段对高句丽使者的威胁,在《隋书·炀帝纪》中也有记载,措辞更加严厉,而这次与突厥的“盛会”,在《资治通鉴》中还有一段更神奇的记载,那就是启民可汗亲自为隋炀帝的御驾拔草修路,所谓:
于是发榆林北境,至其牙,东达于蓟,长三千里,广百步,举国就役,开为御道。
突厥可汗可谓恭顺至极,同时,不露声色地将高句丽人推到了隋炀帝的面前,见《隋书·裴矩传》:
(裴矩)从帝巡于塞北,幸启民(东突厥可汗)帐。时高丽遣使先通于突厥,启民不敢隐,引之见帝。矩因奏状曰:‘高丽之地,本孤竹国也。周代以之封于箕子,汉世分为三郡,晋氏亦统辽东。今乃不臣,别为外域,故先帝(隋文帝)疾焉,欲征之久矣。但以杨谅(杨坚五子)不肖师出无功。当陛下之时,安得不事,使此冠带之境,仍为蛮貊之乡乎?今其使者朝于启民,合国从化,必惧皇灵之远畅,虑后伏之先亡。胁令入朝,当可致也。’帝曰:‘如何?’矩曰:‘请面诏其使,放还本国,遣语其王,令速朝觐。不然着,当率突厥,即日来诛之。’帝纳焉。高元不用命,始建征辽之策。
结合上下文可知,高句丽使者实则是“朝于突厥”的,并且是突厥启民可汗亲自暴露、引荐给隋炀帝的,而之前亲自拔佩刀为隋帝拔草的行为,更是将隋炀帝的注意力引向了东北方向,所以,无论是裴矩的建议,还是之后隋炀帝的圣旨,都提到了一点:
当率突厥。
问题是,日后隋炀帝对高句丽的三次成行的大征伐,除了各属国的使者,有东突厥汗国派出的大军吗?
事实是没有的。
也就是说,隋炀帝君臣完全乐观估计了突厥的“恭顺”,以至于在“面子战争”中纠缠了好几年,而这出戏,本就是演给始作俑者看的,是表演,也是威慑,只是“演砸了”,反倒刺激了对方的野心。
所以,当隋炀帝在大业十一年被突厥始毕可汗围困在雁门郡之后,整个北方的政治格局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突厥这个庞大势力的介入,彻底抵消了围绕隋炀帝本人的正统朝廷和禁军的威慑力。
原本隋帝国的中央禁军是整个东北亚地区最强大的武力,隋炀帝也是天下各国的“共主”,任何反叛者都要顾虑和这样的敌人对抗的最终结局和力量对比,在大业十一年之后,所有有志于“反隋”的野心家们,都有了另一条更强健有力的大腿可选,那就是——东突厥汗国。
在了解了上述背景之后,再来看隋炀帝的退避江都,如果我们抛弃《隋书》不辨真伪的表述,而考量现实的历史背景,就会发现,他的政治选择并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愚蠢”和“懦弱”。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隋炀帝非常清楚自己被包围对于帝国威信的伤害有多大,那相当于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武力优势”,如果再发生一次,等到解围时,可能隋帝国就已经不复存在,各地的隋官,早就自谋出路去了。
所以,他延续了隋文帝时代的战略布局,用他认为最可信赖的成员,亲孙子代王、越王分别镇守长安、洛阳,亲表兄李渊镇守太原,形成镇守根本之地的“铁三角”。
而他自己,则带领禁军主力镇守江都,一方面,避开再次被突厥围困孤城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监视蠢蠢欲动的江南,同时,坐观关东地方的“自相残杀”。
之所以这样解释,绝不是因为对隋炀帝有什么偏爱,而是他在江都,根本不是整日享乐无所作为,反而一直尽力维持着运河交通线的畅通和流域地区的平叛,比如陈棱统带宿卫兵攻李子通、左才相和杜伏威,杨义臣、杨善会打败高士达、张金称和格谦,王世充斩杀卢明月。
不过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大业十二年之前,反叛者仍以地方的土豪、贼帅为主,也在隋炀帝派出的十二道讨捕使者面前纷纷战败,但是进入了大业十三年(也称义宁元年),反叛者开始向隋官蔓延。
比如在涿郡的虎贲郎将罗艺,马邑郡的鹰扬府校尉刘武周,朔方郡的鹰扬郎将梁师都,左翊卫郭子和占据榆林郡,金城府校尉薛举也攻占了金城郡,围攻洛阳的李密也势力大炽,开始有隋官太守投降。
直白地说,就是隋炀帝的讨捕群盗的战略确实得到了实施,但是也正因为遍地烽火,使得“吏治组织”中的低级管理者,有了“借鸡生蛋”的机会,比如薛举,就是在本地隋官募兵数千人授甲时突然发难,完成了“第一桶金”的积累。
而罗艺,更是在讨捕群盗的过程中,不断出战,在基层官兵中积累了威望,才能够通过突袭,窃取涿郡的兵力和物资。
至于李渊就更不用说了,以太原留守的身份,招募兵马,对抗突厥和山西的群盗,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完成军队的组织化。
到了这个时候,隋王朝的棺材板才算完全钉上,因为本已经失衡的天平另一端,曾经最信赖的成员也开始了反叛。
“吏治组织”中低级管理者的倒戈,其实就是政权触角瓦解的开端,而这种瓦解的趋势,对于关陇贵族而言,是洞若观火的,所以,李渊的反叛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到起兵反叛,已经是出手“摘桃子”的是时刻,隋文帝所建构的帝国体系就彻底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