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站到这道大门前的时候,心里兀自有些忐忑,懊悔临行前为何未曾向高拱拒绝?说到底他不过是领翰林院的五品小官,干的是教书育人的文化工作,都察院这种得罪人的活儿,干他何事呢?
然转念一想,真的不干自己的事吗?高拱为何要他来蹚这趟浑水?
张居正自嘲地笑了一声,高拱何许人也,也许他的野心早已被高拱洞悉;没错,他是个书生,可他并不情愿在文职上干一辈子,早就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华,去影响这个国家。
既如此的话,高拱让他走这一趟,又何尝不是知人善用?这是起大案,若是此案果然在他的手里得以解决,那么对他的官途无疑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张居正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这幢房子,心底莫名地泛起一股极大的好奇,这股好奇促使他迈开脚步,叩开了眼前的这道大门。
门童望了下张居正,又看了看他身后十余名都察院的差役,微微一怔,问道:“敢问这位大人,莅临韦府,所为何事?”
“都察院办案。”张居正冷冷地说了一句,那门童情知都察院是什么样的,脸色变了一变,把身子往里一缩,打开了门。
从正门往里走,是一块很小的院子,然院子虽小,却颇具清雅之风,左侧是几株修篁,因是入夏时节,长得正旺,清风徐来,竹声阵阵,在旁边一汪涓涓细流的配合下,悦耳动听,使人暑意顿消,心旷神怡;右侧植有两树,一棵是梅,一棵是松,相映成趣,至少从院子的布局来看,此间主人实属极雅之人。
抬头时,刚好看到正厅门上挂着的“竹邻寒舍”匾额。沿着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往前,走入厅内,除了正上方挂有一幅松鹤图外,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万物皆有灵气,房子的气质也会因主人而改变,此间陋室虽简朴,无形中却有一股高贵典雅的气息,张居正暗吸了口气,这就是监察御史韦光正的家吗?
监察御史只是正七品的衔,官职小,权力却大,乃都察院下属官员,有巡视各科道郡县之职,谓之“代天子巡狩”,是为皇帝之耳目,大事奏裁,小事主断。各级官员见了监察御史,都是战战兢兢,畏之如神明,生怕被查出事来。
在这种紧要的位置上,若是清官,自然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若是贪官,上下欺瞒,贪墨公款,那就极其可怕了。
韦光正走出来的时候,张居正打量了他一眼,四十开外的样子,一副儒生的模样,头戴山河巾,脚踏双元色双脸鞋,面庞清瘦,然未失风雅,风从门外吹来,拂起他身上的那件灰色交领道袍,颇有些无欲无求的廉吏风范。
张居正似乎对韦光正十分满意,微哂道:“例行巡视,韦御史莫怪!”
是时,张居正领翰林院,为正五品的衔,高韦光正两级。因此韦光正揖手为礼,谦逊地道:“张学士奉都察院之令,巡视在京官员,职责所在,理所应当,下官自该接受学士之审查。”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下却暗自纳罕,巡查官员,毕竟是都察院分内的事,缘何派了在翰林院任职的张居正来,这当中究竟有何玄机?
双方入座后,张居正目光一转,又在厅内打量了一番,叹道:“韦御史为官清廉,堪为百官之楷模,今日此行,实乃是向御史学习来了,敢问御史,煌煌大国,拥有四海九州之疆域,何以国库依然空虚,民生兀然维艰?”
韦光正眉头一拢,沉默片晌,道出了两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字:“贪污。”
张居正讶然道:“贪污可致国家贫困,民生维艰吗?”
韦光正道:“倘若只是贪污,尚不致影响到国家民生,然贪墨之官员,往往懈怠公务,不虑民生,只知谋取私利,中饱私囊,自然就会产生矛盾,从而影响家国黎民。”
张居正听罢,深以为然,颔首道:“听韦御史这番话,教我茅塞顿开。斗胆再问御史一句,在你为官的这些年里,可曾有过贪念?”
“人非圣贤,特别是身在官场,下官若说不曾有过贪念,就有些矫情了。但是人之所以为人,乃是能够克制各种欲望和情感,将理想奉之为毕生的追求,从而将人生过得与众不同。”韦光正微微一笑,抬起手摸了摸颌下的一缕青须,然后往厅内一指,道:“张学士不妨多打量几眼寒舍,是否与众不同?”
张居正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承认就眼前所见的情景来看,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绝非一个没有担当、没有理想的贪官所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