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周末:这段从军经历,对您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陈钢:这段经历中有三个“第一”,我永远不会忘记。
一是第一顿饭。我们那时候都是小兵,开饭时拿来一个大饭桶。我近视眼,看着黄黄的,还没舀就闻到一股香味,以为是蛋炒饭。结果第一口咬下去,差点把牙齿咬掉——原来是小米饭。上海的小孩没怎么吃过北方的小米,所以我印象很深。可此前中国有很多老百姓,还吃不上这样的饭。
二是第一首歌。我们学的是《解放区的天》。我还记得,部队的区长、队长领着我们唱歌时,都是双手握拳、大拇指朝上指挥的。后来我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看到,里面的一位连长也是这样指挥的。这首歌,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是一个符号,解放区的天就是明朗的天。
三是第一双鞋。那是我参军后领到的第一双鞋,是山东老大娘一针一线纳出来的,虽然是布鞋,但比皮鞋还厚还硬。后来我到山东去,看到田埂上都是老人、妇女、孩子,年轻人很多都在前线牺牲了。这双布鞋,就是老百姓为了追求自由幸福的新中国,把孩子送到前线,把生命献给事业的见证。
我后来到过很多殿堂级的剧院,也有过不少艰苦的经历。这三个“第一”是我的人生起点,而这段经历也给我的成长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为我带来了真诚、有力的信仰,伴我度过了风风雨雨。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始终相信我的初心没有错、没有变。
作曲是一个“场”
“哈啰,小潘!”9月23日,在上海文化广场成立70周年纪念活动中,陈钢与远在悉尼的潘寅林隔空对话。
潘寅林已是满头白发,但在陈钢眼里,他还是当年的那个“林中之虎”小潘。
1972年,潘寅林登上万人相聚的文化广场,首演陈钢创作的“红色小提琴”系列,拉的第一个作品是《金色的炉台》。这一拉,让“金色”洒满了文化广场,也轰动了整个上海。据说,学琴的人剧增,工厂一年间赶制了10万把小提琴。最火的时候,潘寅林过马路时,交警一看是他,红灯啪一下变成了绿灯。
《金色的炉台》《苗岭的早晨》《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美妙的琴声,凝结了时代的波涛与人性的渴望,成为特殊年代的一缕阳光。
解放周末:《梁祝》之后,您为何选择创作“红色小提琴”系列?
陈钢: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人们其实也渴望着用音乐来抚慰他们的心灵。当时,潘寅林刚在上海交响乐团晋升为首席,却常常为单调的演出曲目犯愁,于是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创作一些新的小提琴曲目。这份邀约点燃了我的创作热情。我一口气写了八九首小提琴作品,其中就包括现在最为流行的《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
解放周末:从《金色的炉台》到《苗岭的早晨》《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红色小提琴”系列听上去优美、热情,充满着希望。
陈钢:优秀的音乐作品,总会表现伟大的时代和普通人的心灵,就像富有生命力的种子自然会在土壤中自由而有力地生长,最终成长为庇护心灵的绿荫。
我对“红色”是这样解读的,它是花样年华中的一抹朝霞,是蹉跎岁月里的激情浪漫,是我们心中永远开不败的玫瑰。在创作“红色小提琴”系列时,我首先想到的是要让小提琴这件西洋乐器“唱出”中国人的审美要求,把表现当时中国人对“阳光”的渴求、对生活的希望这种普遍诉求当成作曲家的责任。
艺术不可避免地会有时代的烙印,但能够传世的一定是跨时代、超现实的。马勒最悲剧的交响曲,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写成的。于我而言,我努力将生命的光亮和热情注入作品之中,描绘人性、亲情、温情的状态,表现人们对多彩生活复苏的渴望。
我的朋友程乃珊曾评价:“这些特定年代的曲子,有着浅白如春雨的旋律,恬淡如菊,如同过滤器,将焦虑、不安、怨愤和质疑都滤去,留下的是希望。”
解放周末:除了作曲家之外,您还有一个重要身份——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担负着培养更多作曲家的重任。您是怎样教学生的?
陈钢:我教学生的秘诀就是“不教”。我觉得作曲家是教不出的,美术家恐怕也是教不出来的。你的基本功可以很好,技术可以很好,作品可以像这像那,但就是不像自己,这样的作品能称为艺术作品吗?
我的很多学生都很优秀。我主要讲授一点我的审美理念,更重要的是还他们以自由和本真,根据每个人特有的创作路径给他们提一些建议。当然,我也会把自己的一些经验教训告诉学生。比如,你想写这类作品,应该同时听什么,从大家的作品中吸收营养、丰富自己。
我始终认为,作曲不是一门课,而是一个“场”,一个气韵生动的“场”。学生应该处于一种饱满的创作状态,而不是被动的练习状态。
有学生在我班上学习时,别出心裁地创作了一首无伴奏的大提琴独奏曲。为了模仿古琴的音响,他将大提琴调低四度定弦。演出后骂声四起,但我支持他。因为他不是在玩音响游戏,而是有意尝试将中国古韵与现代技术有机融合起来。民族的养料是我们创作的源泉,河流应当流入大海、流向世界、流向现代。
放射上海文化的光芒
前不久,陈钢出版了新书《岁月芳华》。这是他的第五本散文集,书中讲述了他的个人史、家族史,也是上海音乐史、文化史的生动一笔。
新书发布会定在新落成的上海图书馆东馆。发布会上,几位老朋友应邀而至:昆曲表演艺术家沈昳丽表演了《惊梦》片段,电影表演艺术家赵静讲述了她与陈钢相交的往事,“佐罗”童自荣深情朗诵了书中片段。
更多的老朋友,更多的上海风华,则在陈钢的笔端与指尖。
陈钢说,从“音乐人”到“写作者”,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上海的声音、上海的故事。他希望,自己能够用音符和文字书写这座伟大的城市,让她永远以最新、最美的姿态屹立于世界。
解放周末:您为何会推出这样一部新书?
陈钢:去年,《义勇军进行曲》灌录地“百代小楼”正式挂牌。当我跨进“小红楼”,顿时想起我与《义勇军进行曲》正巧同龄。当年,我们就是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与《国际歌》一起“前进!前进!前进!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