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为了到镇上买肉,我和哥哥天不亮就摸黑出门了。
每逢夏天,我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说起童年暑假里的那些事儿。童年的家乡,家乡的童年,已成了我的缱绻。
暑假正逢农忙季节,小学生放假,正好顶上家务这班。范成大说得形象而概括。“村中儿女各当家。”母亲一人种几亩田,十分忙碌,正盼我和哥哥放假,担当起一日三餐,带领弟妹,兼管蔬菜和鸡鸭等等家务。
从前的小镇是全方位为农村服务的,从商品种类到服务方式,都适应农耕季节的特点。端午之后日渐长,农耕渐忙。为适应日出而作,小镇也日出而市。以后随天渐热开市越来越早,尤其是肉庄。那时没有冷藏设备,为保鲜肉庄采取两个措施:一、减少供应,平时一天宰一头猪的现减少一半,两家合宰一头;二、提早开店,趁天未亮抢先卖完,以免损失。肉庄提早,其他的也跟着提早,如豆腐店、羊肉摊、茶馆、杂货店等等。
那时农村普遍贫穷,平时是不买鱼肉的,以自家种的蔬菜为主,荤菜主要是鸡蛋。即使像我们家有父亲工资收入的,也不会随便去买肉。要买肉,不外几种情况:请短工,请裁缝,趁夏天日长出活,将冬天的棉衣做好,这往往要十来天;已故近祖的忌日,农村叫“周年”。祖父姑妈等要回家叩头礼拜;再是“七月半”这个大时节,往往有两三桌人来吃饭。以上这些都是事先约定日期的,到时鲜肉这当家菜必不能少,也就是必须在天亮前到镇到店等候。屠宰师傅一肩扛着半只猪到店堂,抢先报上要什么肉,多少斤。最好的短肋,有肥有瘦,出料,但这肉不多,必须早早口头定下。鲜肉买到了,心就定了,慢慢地买其他物品,如烧酒、酱油、榨菜之类。
母亲临睡前桌上放好篮子,里边放一两个买酱油的空瓶,一小卷钞票,叮嘱买什么买多少。半夜过一点就来说辰光差不多了。我和哥哥本惊觉着,一听到母亲叫早,就一骨碌起身,揉着惺松的倦眼,抄起篮子就往外,一出场角,就是大片庄稼,那颗特亮的天亮星斜挂在东天,晓风吹拂,倦意顿消。我和哥哥加紧脚步。到镇上足足有三里多路,必须在黎明进街。最早和哥哥去买肉我才十岁,哥哥十四岁,以后稍长,就单飞了。一个人摸黑上镇,最怕的是停放在田里的用稻草包裹的棺材,有的就近在路边,慌忙走过,毛骨悚然。我真佩服比我大一岁的堂姐,她也经常一个人上镇。一个暑假一早上镇至少七八次,至今我不明白为何母亲叫早从不脱卯。记得有两次出去晚了一点,鲜肉没有买到,买了条咸鱼,另一次买了一块很贵的咸肉。这样的买肉前后约十多年,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成立高级社,有下伸商店,鲜肉也送到农村,摸黑买肉才成了历史,母亲再也别操心叫早了。
现在即便在农村,谁家没有冰箱,不速之客登门炒三五个菜不在话下;再说村村通公路,电瓶车上镇,买几个菜回来还是热的。我把我的经历讲给孙子们听,他们以为今古奇观里的故事。这个变化主要在近三十年。当他们惊异于我们那样艰苦落后的时候,正应该赞叹于现代发展的神速与伟大,这变化确是今古奇观了。(钟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