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学校人员流动性很强,至今与我保持联系的不过寥寥几人,光阴流转,葳蕤蓬勃的赤道边上,留给我的不仅仅是非漂履历上的一段文字,还有记忆里一双双足以照亮夜空的孩子们的眼睛,各种颜色的明媚的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眼睛;还有剥离社会角色后一点点关于人性关于未来的思考;还有峰回路转终于在我心里茁壮坚定起来的对于教育者的敬佩和向往……
Luc不止一次找我单独谈话,批评我“跟小家伙们太没规矩”。开始我还争辩一下,语言学习本来就是交流为主,师生之间需要频繁互动……云云。可是后来,连我都有点头大。
本来噤若寒蝉排队进入我教室的学生,在带队老师出门阖上门扉的瞬间,呼啦涌上来把我围住:“Sylvie今天我来写日期和天气!”“Sylvie,今天我们玩什么游戏?”“Sylvie请你给我画小相吧!”“Sylvie!”……七嘴八舌,甚至混杂着各种语言的清脆嘹亮的童声,孩子们百无禁忌的勾肩搭背,直让我难以消受。无语问天,怪我,在第一节课“入职演说”中信誓旦旦地要“跟大家做朋友,不做师生。”
难免还是得请Luc来震场子。我也渐渐修正教学风格,如斯几回,总算找回了秩序。Luc揶揄地看着我:“还敢以身试法?”
我赶紧摇头,心想“做朋友”这件事,在国内师生间大概也就是一种客套吧,这些国外的小盆友也太实诚了些!
我和Luc的分歧,还在于授课进度。尽管我已经把大约相当于国内一节课的内容,拆分为一周来教授,Luc还是嫌快:“重复,重复是儿童教育的关键之一。衡量教学水平,不在于你做了些什么,而在于孩子们领会到了些什么。”
讲真,有些时候,我觉得Luc的死板程度,跟八股应试教育不相上下,他对授课过程有一套严苛细致的要求,只要有空就到各间教室突击听课,不知道其他老师怎样过关的,但悲催的我只要被他听课之后,必定得单拎到办公室,这样那样地打击一番。某日,我从最初的欲哭无泪,终于迸发出了恼羞成怒的勇气,拍案而起,跟他争论起“素质教育的真正内涵”来。开玩笑,姐姐我也是钻研过教育学教育心理学的人,雅典学派、嵇下学宫、夸美纽斯、卢梭、杜威、孔子……咱也能扒拉扒拉,不仅你们法国人嘴皮子利,咱中国人平时不爱耍嘴那是内涵是底蕴是谦恭有礼!
争到后来,我生出了点“破罐子破摔”的悲凉,红着脸冷着心走出校长办公室,迎头看见教室休息室门口静静围观已久的一群,几位肤色各异的教员,脸上表情却很一致:好奇、惊奇、以及,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敬佩?
“Sylvie,没想到你法语说这么好!”数学老师Marc朝我竖起拇指。
我撇撇嘴,收下他颇有些文不对题的点赞,然后,决定邀请大家到中餐馆一聚。我心想,就算散伙饭吧,这段教学经历虽然无疾而终,但也算交了几个外国朋友。
失意的“散伙饭”当然少不了酒:我装模作样地抿着玻璃杯里的Heineken,几位法国同事(包括不请自来的Luc君)欢实地干着小杯中国药酒,气氛渐渐变得诡异且不可预料……
“Sylvie,你应该多表达自己,”Luc熟门熟路地倾杯碰了一下我的杯沿:“就像今天这样。碰撞,才能产生新知。不过,你千万别以为我同意你那套模棱两可的教育观,你们中国人哪,就是这么……不明确。”
我:“……”
Marc:“Sylvie,别理他,我知道他在拿你做教学试验,哈哈!还有,能不能给我也画一张小相,听说你给孩子们都画了漫画小相?”
我:“…………”
Marie:“Sylvie,你别误会,校长觉得孩子们需要更多元化的教育,所以……然后,你能不能开一堂太极拳或者八卦算命的课?”
我:“………………”
留尼汪的Carine举箸道:“中国饺子,我最爱吃。Sylvie,你就像这只饺子,看上去以为个小号白面包,把好吃的馅儿藏在肚子里!”说着,一口咬断了她筷子间那只象征着“我”的白胖水饺。
我:“……………………”
而教幼儿班的Sophie居然从包里掏出了我在课堂上给学生做的纸人偶:“快看看我的收藏,现在全校的女生都在流行这个给纸人公主打扮穿衣的游戏,这是我从我女儿那借来玩的。Sylvie,你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