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孤儿入内蒙”六十年:上海娃娃、草原儿女、国家孩子
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父母为什么会抛弃我?”
宝德不知道。60多年来,她时常在心里想,小时候不理解,长大后,她开始去靠近那段历史,然后内心暗暗作出选择,尝试与自己和解:是饥荒年代父母的迫不得已,是“太困难,留一条活路”的无奈之举。
宝德和宝德的牧场
1960年前后,中国物资短缺,上海孤儿院的孩子们面临生存威胁。在总理周恩来和时任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书记、政府主席乌兰夫的安排下,“三千孤儿”远上内蒙古草原,交由牧民抚养,其中28个上海孤儿被送到四子王旗,宝德便是其中之一。
在草原深处见到宝德时,她出门迎接,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其皮肤呈黄褐色,宝德会说蒙语和当地汉化的方言,谈话间时常大笑,散发着属于草原儿女的爽朗。一辈子待在草原,养在蒙古族家庭,宝德的样貌、举止已全然是一个草原牧民。
“养我的地方是大草原,但生我的地方在哪?”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宝德和另一位28个上海孤儿之一的孙保卫共同的疑问。
3月初的杜尔伯特草原下了两场雪,沟壑纵横的地方,积雪几天未化,不用外出放牧的日子里,宝德内心又开始了思考。关于“从哪儿来”这个问题,62岁的宝德想弄个明白。
宝德和宝德的牧场
上海娃娃
“爸爸想要小子,妈妈想要姑娘,最后我来了。”1961年,宝德三岁,作为“三千孤儿”之一,从上海来到四子王旗,成为牧民的女儿。
八九岁时,宝德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孤儿。那时她刚开始念书,牧区来了几个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逗宝德玩,说她是上海的娃娃,被抱养来的。那时宝德的汉语不好,听得懂一些,但反驳的话不会说,内心既生气又委屈,下了学就立马跑回家跟爸爸妈妈“唠叨”。
“那个时候父母第一次告诉我,我是上海孤儿。”但年幼的宝德选择不相信,觉得父母也是逗她,气乎乎地说“都是胡说的”。
同一时期,在四子王旗第三小学的孙保卫,因为磕磕碰碰的小事与同学打架,对方气急了揭他短,说他是没人要的孤儿,孙保卫更愤怒了,连打架的气势都猛了几分。
“打架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回家我会告诉母亲,但她对‘上海孤儿’这事好像特别忌讳,每次说,她总会找到人家家门口,弄得我也不好看。”孙保卫回忆,后来再打架,他便再不敢跟母亲提了,“自己只能尽量不惹事了,即使惹了事,也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拉到”。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上海孤儿呢?宝德和孙保卫回忆,大约是上了中学后,身边陆续有人跟他们提起那段历史。当时,孙保卫班上就有三四个上海来的孤儿,“虽然不能说、不能问,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
宝德的父母其间又提起几次当年的情况,向她解释因为不能生育所以才领养了她,宝德才开始慢慢地接受并相信这个特殊的身份。
宝德说,那时候还没“国家孩子”这一说法,除了故意挖苦的人,很少有人直接叫他们“上海孤儿”,往往叫作“上海娃娃”。
草原儿女
在养父母的眼中,上海娃娃来到自己家,就是自己的娃娃,是草原的孩子。
父母特别疼爱宝德。1960年代的草原,能去上学的孩子不多,但她去了,一上就是8年;“文革”期间,父亲被抓走的时候,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宝德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在学校受欺负……
初中毕业时,宝德准备考中专。“我成绩一直很好,要考绝对能考得上,”宝德回忆,“只是当时出了点岔子,我自己放弃了,之后成了牧民。”
在牧区,宝德的家庭条件算得上富足,由于舍不得家里唯一的女儿,20岁那年,父母做主给她招了女婿。成亲那天,家门口摞着彩车、礼品,屋前屋后站满了亲友,年轻的宝德身骑骏马,意气风发。
年轻时的宝德和她的父母
之后的草原生活忙碌且累。在四子王旗瀚乌拉嘎查,宝德拥有5100多亩草场,羊群最多的时候有500多只,每天喂羊、喂牛、放牧,等大羊生了羊羔,把小羊养三四个月,稍大点就能拿去卖钱,日复一日。
羊群乖乖吃草的时候,宝德就能停下来歇会,“草原大啊,一眼望不到头,也没有人家……”那时,宝德会想起已经离世的养父母,虽然自己是抱养来的,但养父母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也会想着,养育她的是内蒙古大草原,但生她的地方是哪呢,她想去弄个明白,但家里走不开,总没有实现。
60岁的孙保卫在四子王旗经营着一家兽药店
相对于宝德在牧区的安定,孙保卫的大半生则起起伏伏,“有很多故事”。“文革”结束,平反后落实政策,当过知青的孙保卫被分配到四子王旗食品公司,“那时没有礼拜天,就一直干”;国企改革后,孙保卫成为下岗工人,就琢磨着和人合伙开冷库,盖屠宰场;年纪越来越大,干不动了,最近几年,孙保卫又在旗上经营着一家兽药店。
“如果当初没来到草原,那会是怎样的人生,拥有什么样的命运?”60多年来,孙保卫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像是一种游戏,内心推演出许多种可能。“人的一生转折点很多,如果不是自然灾害,我或许会在上海,但如果不是那次大迁移,我也可能连人都没了。”
但无论如何,宝德和孙保卫都觉得,草原养育了他们,他们便是草原的儿女。
寻亲希望
直到父母离世后,孙保卫才敢面对“上海孤儿”这一身份。
从小,孙保卫家境优越,享受着“相当好的待遇”。父亲在四子王旗的法院工作,属于高干,那个年代,能上托儿所的孩子少之又少,他是其中之一。高中毕业后,按当时政策,孙保卫属于知识青年,应该下放到牧区,但家里人担心他受苦,想方设法把他调到旗旁边的“菜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