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没有创造繁复的情节,小说里荡气回肠的段落,是安德烈和皮埃尔面对彼此、面对战火和死亡、面对娜塔莎时种种内心激荡。邦达尔丘克用电影捕捉着这种游离于客观世界之外的心理节奏:娜塔莎随兄长在深秋的森林里纵马,心如死灰的安德烈在春夜里听到娜塔莎的歌声,皮埃尔在卑微的告白后在街头看到白夜流星,泪流满面……当然,还有众人津津乐道的舞会。这些场景里,摄影机的职责不是纪实的,精巧调度的镜头宛如进入梦境,在角色出神、甚至是近于谵妄的精神状态里,导演不仅是在拍摄小说,更是在一段想象的历史中召唤集体的梦想、渴望和荣光。
托尔斯泰是个幽默中不乏刻薄的人,他很犀利地写出上流社会的婚配“真相”——孤男寡女们虽计较家产,可皮相是如此重要,他时不时地强调安德烈的俊和皮埃尔的胖。婚配如此,电影也如此,最直观的表象往往是决定的因素,演员一亮相,就是文本的容器。所以小说改编电影最难办的是挑演员。好莱坞那一版选角是硬伤,奥黛丽·赫本除了瘦,没一点能和娜塔莎沾边,让亨利·方达演“又高又胖”的皮埃尔简直荒唐。而在邦达尔丘克版里,演员本身的信服力加深了视听的浸没感,那些角色尤其三位主角出现的一刹那,让观众相信这就是托尔斯泰构想的形象。
女主角柳德米拉是没有演戏经验的芭蕾女伶,她不会演戏的笨拙恰如其分地贴合娜塔莎的冲动和不循规蹈矩,而她的舞蹈功底让她用一段华尔兹就留驻电影史。国民偶像吉洪诺夫在32岁的年纪演31岁的安德烈,在他之前,没有人演出安德烈那种野心和幻灭、骄傲和忏悔、愤世嫉俗和悲悯情怀强烈冲撞的个性,在他之后,任何演安德烈的演员都成了悲哀的赝品。最绝的还是邦达尔丘克亲自出演的皮埃尔。有人说邦达尔丘克是被赋予过多资源后自我膨胀,又导又演。可谁又能比他更合适呢?皮埃尔跌跌撞撞地进入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社交界,是被奚落的私生子,也是不被接纳的局外人。邦达尔丘克是被空投进俄罗斯导演圈的“幸运仔”,一时风光,可也同样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并且,他和皮埃尔一样,都是又高又胖的大块头。
当年资历不深的邦达尔丘克拍出了一部“经得住时间、经得起反复观看的电影”,回望围绕这电影拍摄的往事,这很可能是个再也无法复制的孤案。1812和1960都翻篇了,唯有小说和电影的《战争与和平》还能让后来的人们一次次重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