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理工大学的校园面积不小,教学楼都是整齐统一的砖红色,初来乍到的人容易迷路。但如果你问聋人工学院怎么走,连东门口咖啡厅入职不久的店员,都能为你准确定位。在这里,没人不知道这座被誉为“聋人小清华”的学院。
聋人工学院是中国第一所、世界第四所面向聋人的高等工科特殊教育学院。从1991年,其前身天津大学机电分校特殊教育部(简称特教部)成立并招收首届学生算起,聋人工学院开启并见证了中国聋人高等工科教育30年的发展历程。如今,学院教学楼立于校园西侧,这栋2013年投入使用的建筑,像楼前刚长到碗口粗的树木一样正当年少,一层墙上“中国梦也是残疾人的梦”十个大字红得鲜亮。三十载光阴流转的印记则被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
教学楼的五层,有一面长长的照片墙,各届学生的毕业合影都被张贴于此。像素越来越高、年份越来越近,青春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穿着从白色的确良衬衫渐变成黑底学士服;院里的老师们接力般笑眯眯守在前排,有的从青丝满头守到华发渐生。
更详尽的学生档案,存在老师的脑海里。他们不仅记得这些孩子从哪里考来、毕业后去了哪里,还记得他们失去听力的年纪和原因,甚至记得谁为了省钱总不好好吃饭……
“手语版国歌”研制者:基础都是在这儿打的
1992年9月,从山西太谷考来天津读书的“学霸”少年陈华铭,平生第三次“懵了”。
那一年,特教部首次走出天津,在全国5个试点省市招收聋人学生,陈华铭赶上了。但直到他放下行囊走进教室,才意识到自己是同级11名听障生中,唯一完全不会手语的人。
身边的同学大多来自聋校,手语就是他们的母语,用起来得心应手,很快“打”成一片。而一路都在普通学校和健听人(听力健全人,也称“听人”)一起学习的陈华铭,“什么也不懂,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看懵了。
这种感觉,就像9岁的某天,陈华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懵了”:家里人冲他讲话,全都干张嘴不出声。他以为爸妈在跟他开玩笑,却没想到,开玩笑的是“无故没收”他听力的老天爷。
二十多年后,陈华铭已经出任天津市聋人协会会长。他邀请耳鼻喉科专家为当地聋人做基因检测,分析致聋因素。交流过程中,他向医生聊起儿时经历,对方做出判断:9岁那年一场腮腺炎引起的高烧,应该就是导致他听力损失的原因——但在当年,受医疗条件的限制,没有一个医生能给出这样明确的结论。
在学校,陈华铭一直是好学生,不难想象,一个习惯了名列前茅的孩子,发现自己“上课听不见老师讲啥,下课没法和同学交流”时,是怎样的无助和孤独。但学习,或许是引他冲破无声世界的唯一出路。
陈华铭的听力损失严重,但发音说话的能力还在。他用眼睛和手代替耳朵,靠课前看教材,课上盯板书,课下抄同学笔记来学习。遇到不懂的内容,就追着老师问。听不到老师的回答,他就跟老师“笔谈”,请老师把要说的话写下来,“总之弄不明白决不罢休。”
凭着这股劲儿,陈华铭的成绩“比失聪之前还提升了些”。几年后,他考上了家乡的重点高中。接下来,他还想考大学、做天之骄子。没几个人相信他能考上。他的高中老师都知道这个宿舍熄灯后还点着蜡烛做题的聋人学生有多不容易,因而各尽所能地帮他。但提到高考,老师也摇头,“正常人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你一个聋孩子,说不准。”
眼看距离高考还剩4个月,爱开玩笑的老天爷在陈华铭打篮球时绊倒了他。他“摔懵了”,这次是真懵了,他被摔成重度脑震荡,昏迷了3个小时,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
伤没好利索,陈华铭依然执拗地参加了高考,却几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幸好打击和转机同时出现了——
1992年,创立满一年的特教部决定在天津、山西、山东、江苏、吉林招收聋人学生,于4月进行单独招生考试。他稀里糊涂报了名,只想着多个选择多条路。突击学了两个月的机械基础知识,陈华铭去天津参加了考试。
陈华铭有些意外地收到了来自特教部的录取通知书。因为相信自己“没什么做不到”,初到特教部时一度被手语“懵住”的陈华铭拜同学为师,边用边记,不仅把手语学成了,还出人意料地厉害。今年3月,全国政协十三届四次会议开幕会上,邰丽华委员用铿锵的手语“唱”起国歌,视频一时间刷屏朋友圈。更多的人由此得知了此前发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手语方案》。陈华铭就是方案研究小组的6名成员之一。他和其他组员一起,把国歌歌词拆解成不同的词条,又天南地北地收集了60多种“手语方言”版国歌。在不同字词的手语打法间逐个比选,最终形成了那个让全国人民为之泪目的标准版。
“这都是在聋人工学院打的底子好。”陈华铭笑着说。
比辞海还厚的档案,像妈妈一样的老师
“一年级获二等奖学金、1993年获天津市理工科优秀奖学金、三年级获一等奖学金、1994年(获评)校级优秀学生干部、1995年转入本科(学习)、(同年通过)计算机一级考试……”
陈华铭当年的荣誉,汪美林全都白纸黑字地替他记在了“档案”里。
1991年,一直在天津大学机电分校院长办公室工作的汪美林被抽调到刚刚组建的特教部担任行政副主任。她在这个岗位上干了7年,从零开始研究特殊教育,掏心掏肺手把手地带了6届83名聋人大学生,参与并见证了中国聋人高等工科教育从无到有的过程。
从1991年9月11日特教部成立,首批6名聋生入学;到1996年4月26日,《国务院批转中国残疾人事业“九五”计划纲要的通知》发布,“创办天津聋人工学院”被明确列入中国残疾人事业“九五”计划纲要;再到1997年11月5日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正式挂牌,每一个重大的时间节点,她都在现场。
不仅在场,她还把关键时刻和孩子们的成长足迹一并记录下来——特教部的新闻剪报、重要文件的复印件,学生的证件照和生活照、奖状复印件还有写给她的信,她都留着,还在空白处认认真真做好批注——7年,2555天,这本凝结着汪美林心血的“自制”档案,厚度超过了辞海。
汪美林今年67岁,早就退休了。得知记者来采访,她从箱子底把这本资料抱了出来,“这都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