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提起古代的文学家,大多数都是仕途不得意,人生不顺遂的,因为不经历苦难,就不足以积淀足够的沉郁情绪。就不足以发而为精妙的文字
司马迁不是说: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但其实,古往今来的文学家中,也有一生顺遂,高龄平安至老的例子,比如本文要说的北宋的张先。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现在的浙江湖州)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判官。仁宗皇祐二年(1050年),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张先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先为“张安陆”。
(苏文:张先像)
到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宋神宗元丰元年病逝,年八十八岁。你看,他从做官开始,一共经历了三个皇帝,还能平安病逝,着实不易。
在那个时代,能活到八十八岁,是真真正正的高寿,更何况野史多有记载,说张先在八十多岁时,仍花钱买妾,甚至苏东坡还写诗嘲笑他,称他“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还嘲笑他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张先一生共有十子两女,他最大的儿子,比他最小的女儿,整整大了六十岁。
总之,张先一辈子过得蛮平顺,而且他也有不少词作,比如这首《一丛花·伤高怀远几时穷》,全词如下: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登高望远,自然会想及远方牵挂的人,因此,登高怀远中自古同慨的悲苦。而词人开篇一句,自然是经历了无数次登高怀远之后,将胸中的悲苦一古脑地倒了出来。此前与远人的一切一切,都萦绕在这短短的一句里。我登高怀远的悲苦为何会无穷无尽呢?因为世上没有任何感情比真挚纯粹的爱情更为浓烈。
(伤高怀远几时穷?)
当然,这是总括,是开门见山,是全词的概括。
没有别的,就是离愁,就是伤高怀远。但伤高怀远的离情悲苦,总还有细节,接下来铺开写。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当一个人的心绪为离愁占据,那么,她眼中的一切风景,都关乎感情。风中飘过的柳絮当然是情。你看眼前这乱拂的万千柳丝就激起了她胸中的离思,使她心绪不宁,让她情丝纷乱,因为“千丝”,就是“千思”;那远去马匹的嘶鸣渐渐听不见了,飞驰的马儿扬起的尘土连绵不断,却到哪里去寻找郎君的踪迹?
(飞絮蒙蒙)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她把目光从远方收回,看近处,不远处就是一池不小的池塘,池水溶溶,池塘里,鸳鸯成双成对,这更激起她的相思情怀,遥想昔时的欢聚情景,怎不孤寂更甚!更何况,水中的小舟南北来往,仿佛正是往日莲塘相约的旧景。桡,读ráo,本指划船的桨、楫,这里指代小船。
(双鸳池沼水溶溶)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再度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阁楼的楼梯收上来了,不会再有人来了。眼中所见,不过仍然是眼前的习见的沉静画阁,黄昏又过,也仍然是往日一样的寻常帘栊,天边远远地挂着的,仍然也还是那一弯斜月,月光隔着帘幕照进来,清冷而孤寂。
(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在无尽的失望冷落之后,她开始沉思细想,与其这样,我还不如那随春风飘零的桃花与杏花,你看,它们还能在自己青春快要凋谢之时,懂得嫁给东风,即使凋谢,也总算有了自己一生的归宿,这比自己终日里形影相吊要好上太多。这里,词人以花譬喻,抒解的,当然是深深的怨恨。
(词意图)
最后这一句妙极,妙到欧阳修读后深为叹服,念念不忘!有一次张先去拜见欧阳修,欧阳修不敢怠慢,倒履相迎,口中连呼:“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啊(因为张先是尚书都官郎中致仕的),张先从此得到“桃杏嫁东风郎中”的雅号。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但最后这一句的意境,张先并不是原创,原创者是李贺,李贺《南园》诗有“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的句子,不过,张先化用得贴切,化用得精巧,将女子的叹离思、盼郎归、积厚怨、痛陈词的心态描摹极尽。
说起这首词,据说还有一则故事:张先年轻时, 跟一个小尼姑私下相好, 但庵中住持老尼十分严厉,于是将小尼姑关在池塘中阁楼之上,张先为了相见,就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划船过去,小尼姑放下梯子,让张先上楼,后二人被迫分手。临别时, 张先不胜心中不甘,万分眷恋,于是写了这首《一丛花》。看词意,故事明显当为后人杜撰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