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锐,1950 年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贡。著有小说集《厚土——吕梁山印象》《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展览》,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思想随笔集《拒绝合唱》等,获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LI RUI
菩提之心
一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雪,真冷。
一家,两家,三家……当顾遐站在第五家院门的台阶上时,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手叩响了那古旧大门上的铁环。随即,一位农妇的声音隔着宽阔的院子,从堂屋里传过来:“哎呀,满啦,满啦!”
接着又操着浓重的五台口音,嘟嘟说了些什么。顾遐不愿听下去了,她知道,哀告也没用。只好竖起风衣的领子,然后又紧紧地朝身上裹了裹,再一次陷进泥泞的街巷之中。
偌大一个五台山,上百户的台怀镇,竟寻不到一席栖身之地。顾遐更没想到,这个荒山中的佛家圣地,竟然会繁如闹市。四面八方的游客,都赶在 “五一”节前后来到了这里。
当汽车沿公路拐过山口,奔向台怀的刹那间,顾遐猛然仰起了头,只见一个巨大的建筑群矗立在面前: 苍松簇拥的显通寺,高耸入云的舍利塔,再向上是两道雪白护墙夹着的长长青石台阶,最后是金碧辉煌、升入蓝天的善萨顶。在它们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又布满了无数殿堂亭舍、回廊曲院。整幅画卷依山而上,蓝天做衬,苍山做底,好像它们是从苍穹之中延伸到人间来的,好像你沿着那细长的台阶就能踏进天国,佛家把它称做“彼岸”——可那儿有些什么?一种复杂的刺激使顾遐感到一阵心灵的迷乱,说不清那是一种慑服、一种占有,抑或是一种赞美,她不禁发出一个低低的叫喊:“呵——!”就在那一刻,顾遐断定自己不虚此行,她甚至从那久久缠绕在心头的负罪感之中解脱了出来。
黑夜所吞没的一切,又被寒冷所包围了。手电筒微弱的光环在她脚前晃动着、颤抖着。蹈踽独行的她,不由得升起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它紧紧地抓住心脏,狠命地揪着、揪着,仿佛连胸膛也在随之塌陷。
也许,这一次就不该离开家?不该离开儿子? 不离开他?
但毕竟还是离开了,而且,打算永远离开.……这个久久潜藏于心的决断,却是在偶然之中发现的。她主动争取了这次出差去石家庄的机会:到了石家庄,要买的东西没有办成,她带着几分快意欣然决定去太原,而且迫切地希望着,在太原最好也买不到,那样就可以给单位打报告,再走得远一些,离开的时间再长一点。
她明白无误地看清了心中的隐痛——自己是那样厌恶旧日的生活,厌恶建立了三年的家庭。不对,是厌恶和丈夫在一起的旧日生活,是厌恶和他组成的家庭。
近两年,顾遐越来越依靠回忆去填补生活的空虚。当初,为什么选择了他做丈夫?为了他的诗才?为了他的堂堂仪表?为了他那一米八零的身高?为了他家优裕的经济条件?好像都为,又都不为。细想起来,当时的顾遐对于调回北京是怎样的望眼欲穿呀! 离开北京已经整八年了!虽然每年都可以回去一趟,但那毕竟是探望父母。有一次,她乘着112 路无轨电车,到北海公园的团城去参观国画展览,当她望见北海高高的白塔时,竟忍不住哭了。
是的,就是那个时候,丈夫除了上述种种优点之外,正好有门路可以调人进北京。于是,顾遐毅然撒开了所有别的追求者。从此,她一路顺风了:户口、工作、住房、家具、结婚、养子……丈大还是做诗人,妻子还是搞摄影。
终于,丈夫第一次举起了拳头。
为了什么?
为了一顿没能按时做好的晚饭。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无数次:摔茶杯、扔菜盘、踹椅子、砸门窗……声音虽然不同,但有一样却是共同的:伴随着它们,每一次都有一个小小的毁灭从墙皮的脱落开始,终于到了家庭支柱的倒塌。这一分一寸的倾斜,用了整整三个年头。双方都在感到厌倦,感到无法挣脱心灵的疲劳。
二
小小的光圈仍然在晃动,在颤抖。忽然,光圈不动了,脚步停止了。无边无际的死一般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乐声。顾遐定住脚步分辨了一下,又毫不犹豫地朝声音走去。
果然,这里有人。这是公社刚刚扩建的招待所,尚未竣工。门窗没有安玻璃,临时挂起草帘挡风;顶棚没有糊;四壁也还是没有抹灰的砖墙;一排八间屋子的隔墙都没有砌,室内宽敞得像个小礼堂。屋子中间燃了一堆火。看来所有没找到住处的游客,大概都钻到这个“避难所”来了。
顾遐刚一走进门,一伙喜气洋洋、胸前佩戴着大学校徽的年轻人,热情地招呼她坐下;然后又都向火堆转过头去,朝一个人喊着:
“再给来一段过过瘾吧!”
被喊的人手持板胡,盘脚坐地。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向侧旁转过脸来,朝挨着他的人微微一笑,又欢快地奏开了。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开心,和着琴声,有的在唱,有的在跳,有的在打着节拍……顾遐不由在心中羡慕:他们不会有我这么多的烦恼。
正在这时,顾遐身后墙角的黑影里,传出一声情侣温情的低语:
“来吧,靠在胸口上,我暖暖你。”随着这浑厚的男低音,是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之声。
“小声点。”
“怕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们一定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大屋子里人声嘈杂,火光昏暗,谁也不曾注意到这角落中的温暖。
“这姑娘多惬意、多幸福呀,有那样一个忠实而火热的胸膛是属于她的。”顾遐四处环顾了一圈,发现人群中有好多一对对依偎着的情侣。他们真年轻、真年轻……这沉寂的佛山之夜,这闪烁不定的神秘火苗,这充满着情谊和温暖的新屋,都是属于他们的……一切的一切,仪乎都在孕育着永恒的幸福!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它们骤然冲开了记忆的大堤。
几年前,顾遐也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回想起来,她是多么满不在乎地把幸福从身边一次次地放走了。那时候向她求爱的人真多,大学的、研究所的、设计院的、报社的、话剧团的……有的和她看过一场电影;有的和她逛过一次公园;有的只在宿舍里坐过十五分钟;有的甚至连见她一面的“福分”也不曾得到。真多,多得叫人心烦!在那么多的求爱者中间,只有一个人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是一个地质勘探队的技术员。他们是在一个展览橱窗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