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上午,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二次会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这是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最后一次例会。下午,他在《中国文物报》上看到记者李让——如今中国文物报社总编辑的一篇报道——《洛阳在毁什么?!》(1月24日刊发)。
头版一整版,标题字号前所未有的大,看起来触目惊心。
李让报道了一件事:洛阳未按照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规定,未征得国家文物行政部门同意并报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突击抢建“河洛文化广场”,将大型挖土机械开进了著名文物保护单位东周王城遗址范围内,强行施工,“天子驾六”车马坑也即将被破坏。
东周王陵刚刚出土了六马驾驭的“天子之乘”,证实了古文献夏商周时期“天子驾六”的说法。当地文物保护部门拿着刚刚通过的《文物法》给广场指挥部,负责人说,“拿走,我这里也有很多法。”
“他们是在藐视法律,法律的尊严在哪里?”他对中青报记者王尧直言。
李让来到位于西黄城根北街的全国人大会议中心常委驻地时,已经很晚了,他给毛昭晰带来了两期报纸——刊登《洛阳在毁什么?!》的2003年1月24日《中国文物报》和刊登《洛阳,1月16日以后……》的2003年2月12日《中国文物报》,每期都带来几十份。
毛昭晰没管他有没有吃晚饭,让他跟着自己,抱上报纸,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住在会议中心的全国人大常委,告诉他们发生在洛阳的违法事件,给他们留下报纸,请他们关注。
回到房间,李让劝他赶紧休息。这次来北京参加两会,给毛昭晰看眼睛的医生很生气,这个病人到处乱跑,左眼眼底出血未愈,视力基本丧失,读书写字都很困难,血一旦进入玻璃体,眼睛就废了,可能会失明。医生不许他来。他只好反复央求,医生深知他的脾气,直到他答应尽量不看书看报,才放他出院。
此时,左眼眼底已经出血。
他扭亮台灯,铺好纸,开始给中央领导同志写信。李让在旁边用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2003年2月28日凌晨,毛昭晰在房间为洛阳抢建“河洛文化广场”一事,给中央领导写信。李让拍下了这张照片。
现在已经是2月28日凌晨了。毛昭晰说,2月28日是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最后一次会议的最后一天,也是我担任全国人大常委的最后一天,现在我在站最后一班岗、做最后一件事。
这封信写到凌晨两点。
3月6日,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对他说:“我们今天下午就召开紧急会议,我们将会同河南省政府查处此事。”单霁翔对他说。
3月10日晚,消息传来,洛阳破坏文物事件已得到制止,“天子驾六”车马坑原址已被保护起来。
眼睛的事,他从来不跟家人说。女儿说,早两年,他还躺在床上看看东西,这两年不看了,也没东西可看了。
毛昭晰说:这是上天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还是想拼命睁开双眼。
三峡的泥沙和移民、立法保护历史文化名城,还有,“建议对拐卖强迫妇女结婚的人处以重刑”。当常委5年,他提出了太多跟他的专业“不搭介”的议案。有一年两会上,几乎不看足球的他领衔提交了议案,建议司法介入查处球场“黑哨”。
“我只是一个书生,凭责任感做事。曾经是人大代表,不是炫耀的头衔,而是增加了为人民说话的责任。我不考虑什么明哲保身,惹不惹麻烦。我说了这么多真话,也没有什么麻烦。”
八
女儿说,我为你可惜,你这辈子兴趣那么多,退下来完全可以有很多事情做。但这两年,爸爸已经没有再听音乐了。他说,我是开会开多了。
历史系有一次搞活动,杨招棣先生念了一首宋词,爱情题材,眉眼盈盈处,大家傻掉了。毛昭晰先生又唱了一首《延安颂》,王旭烽惊呆了,唱得这么好。
他是老杭大合唱团的男高,同时选修钢琴课。1947年,竺可桢从欧美考察回来,购回四百多张音乐唱片,委托毛昭晰编目。1950年,毛昭晰面向全校学生开设了一门选修课——欧洲近代音乐史及音乐作品欣赏。一个研究史前史的教授,开设音乐课堂,这在全国大概绝无仅有。
学生黄朴民写过一段回忆。讲到关键处,毛老师会拿起讲桌上随身带着的小提琴演奏。有一次讲座,他让在杭州大学读书的儿子来帮忙。他讲世界著名小提琴曲的艺术成就,儿子演奏了一曲马斯奈的《沉思》。
“这乃是我在杭州大学读书期间所亲身见证的美丽风景线之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我的那点浅薄音乐常识,何谓交响乐的第一音乐动机、第二音乐动机,《蓝色多瑙河》七小段舞曲结构是怎么递进与表现的,等等,都来自于毛昭晰老师的启蒙。”
毛昭晰和王旭烽是同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在北京一起开会。有一次,住处楼下有一架钢琴,王旭烽学过钢琴,会开完,她上前弹了一会儿。毛老师走过来了,什么都没有说,也上前弹了一会儿,王旭烽又惊呆了,忘记是莫扎特还是贝多芬的曲子,自然,流畅,毛老师笔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