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情剧:侠在退隐、情在泛滥
2015年的《花千骨》、2017年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相继大爆,构成了仙侠剧的转折点:侠在退隐、情被凸显,苍生之爱被儿女情长所取代,男女主角几生几世的轮回只为用来虐恋。用“仙情剧”来称呼时下的仙侠剧,或者更为准确。
几生几世轮回虐恋,成为之后“仙情剧”主流的叙事模式。《三生三世枕上书》,仍然还是第一世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第二世下凡历劫、重新相爱,第三世打破禁忌在一起;《琉璃》更是突破直接让璇玑和司凤三世法则(过去、现在、未来),爱了整整十生十世,九次轮回只为一世相守;《千古玦尘》一样不断加码,有人为了女主角不惜毁天灭地,即使三界化为虚有也在所不惜,有人默默等待了六万年,用自己的轮回换回她三界永生;《重紫》基本上复制了《花千骨》的路径,女主角三世轮回,始终无法摆脱与师父洛音凡的爱恨纠缠……
几生几世虐恋拍得多了,“仙情剧”里的时间也就“通货膨胀”了。想当初,《新白娘子传奇》千年等一回已经让人觉得时间亘古,如今不来个几万年仿佛都不配深情似的。当然,观众对于几生几世、几万年等概念也渐渐无感了。观众很清醒地知道:几万年只不过是一种设定,它不是具体的生活,也无具体的痛苦。
事实上,仙侠剧里有爱情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如同前文所提到的《仙剑奇侠传》,在早期的仙侠剧里,爱情是侠客人生旅程中的一部分,它很重要、也很珍贵,但不是人生的唯一和全部;当主人公在个人情爱与苍生大爱之间做抉择时,他是在替天下人背负这份沉甸甸的抉择的痛苦;主人公竭力反抗,但他没能逃出宿命的五指山。
这是悲剧,而不是苦情。悲剧之所以激发观众的崇高感,正在于人物对宿命的拼命抵抗,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这固然衬托了宿命的强大和无常,但人性的光辉、爱情之唯美纯粹,也得到强调。当观众看到深爱彼此的主人公因对抗命运的无常而蒙难,或天人永隔或不得不分道扬镳,观众的情感上有恐惧有怜悯,更有不屈的悲壮与崇高,并上升到英雄主义的精神方向。这是侠义故事的真谛,也是早期仙侠剧令人念念不忘之所在。李逍遥与赵灵儿的爱情、阿奴与唐钰小宝的爱情,给观众带来的情感冲击力,与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萧峰和阿朱的爱情带给观众的情感冲击力,是同等的。
而今的“仙情剧”里,侠已经退隐,情无限泛滥,剧情的主体情节从早期仙侠剧的“人在江湖”,转变为男女主角偶像剧般的“不打不相识—深情相恋—遇到阻碍—冲突阻碍—再次遇到阻碍—再次突破阻碍……”有多少阻碍,就有几世轮回。
“仙情剧”热衷于为主人公打造“美强惨”的人设——他们颜值很高,能力很强,却经历很惨,尤其是情路坎坷,比如因为爱情跳诛仙台、遭遇雷刑、为了对方苦苦等候了几生几世,等等。但这是苦情,而非悲剧。冲突的源头已由天下苍生之苦缩小到男女情爱的虐,主人公起初并非反抗命运而是屈从规训。就比如从《花千骨》到《重紫》,男女主人公最初的虐恋来自于他们之间的“师徒”身份。古人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之间延续的是君臣、父子之间的伦理秩序。这一层伦理阻碍了他们相爱,尔后才有女主角爱而不得入魔,继而上升为仙魔之间的大战。到最后,主人公虽然也面对天下苍生与个人情爱的抉择,但它只是一个套路般的桥段,“天下苍生”只是一个模糊的、看不到实体的概念。
总之,“仙情剧”里的轮回虐恋,更像是玛丽苏的玄幻进阶版,以“虐”的形式凸显情深,其服务的仍旧是少女心。仙情虐恋的爽感与甜宠剧的爽感,殊途同归。如果说甜宠剧是不断加糖来突出爱情的甜度,仙情虐恋则是通过给爱情制造阻碍,来衬托爱情的无法抵挡、不可摧毁;如果说甜宠剧是让观众看得心花怒放、“花枝乱颤”,那么仙情虐恋则是让观众“一边泪流,一边享受”,一边受虐,一边在玻璃碴里吃出甜味来。
套路总有用完的一天
无论专业观众的批评声多么激烈,无可否认的是,“仙情剧”仍是平台最为热衷的古装剧类型之一。这几年,大IP、大制作、大流量相结合的S+古装大剧多是“仙情剧”。除了政策风险比较小之外,还在于它始终拥有比较稳固的观众群体,是平台投入产出比相对可观的一种类型。一旦出现爆款,演员也极易实现人气上的巨大跃升,比如《苍兰诀》中的虞书欣和王鹤棣。
那些不爱看“仙情剧”的观众不免感到困惑:套路十足、内核大多也非常浅薄的“仙情剧”,怎就成为市场上的香饽饽?
这更多需要把“仙情剧”作为一种言情剧予以理解。不必讳言,这是一个被冠以“爱无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大多数言情剧已经“黔驴技穷”的时代,观众的感动阈值不断提升,能够打动观众的爱情故事变得稀少。北大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如此解读观众对爱情剧的“幻灭”。她说:“爱情的神话正是启蒙的神话。即使在西方,浪漫爱情的理念,作为广泛接受的价值观并作为理想婚姻的基础,也是19世纪的事。文艺复兴运动使人的世俗生活价值受到重视,启蒙运动使人的个体生命价值受到尊重。爱情神话的建立,与‘个人的发现’有关,与‘女人的发现’有关,与‘人权运动’、‘女权运动’、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紧密相连……爱情神话的幻灭从人类深层情感层面显示了启蒙神话的幻灭,从另一角度说,启蒙话语的解体也必将导致爱情神话的解体。”
换句话说,爱情的幻灭、“爱无能”的流行,是启蒙主义陷入困境的一种缩影:不少人已经不相信爱情,不相信揭示病痛可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人们的观剧需求转向电子榨菜式的轻松消遣,影视剧中逆江湖法则而行的螳臂当车过于悲壮沉重,甚至开始显得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