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妻子杨氏:你们眼里的颠沛流离,是我们心中的诗情画意

2020-09-01 13:26:47 作者: 杜甫与妻子杨

他要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这个冰冷的世界,而在他的身后,幸而还有杨氏,用自己的温暖呵护着他。

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鹿门携不遂,雁足系难期。

兵荒马乱四处漂泊的日子里,全凭杨氏维系着这个穷苦的家,她对孩子的慈爱,如阳光温淡,沁入诗人的心里。

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野树歌还依,秋砧醒却闻。

杜甫和诗朋酒友在花园里饮酒,妻子在河下洗衣。那石砧上传来的捶洗声,每一下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战乱时他逃亡被擒,中秋之夜在长安的俘虏营里写了一首《月夜》。那是他第一次描绘妻子的美丽,虽着素衣棉麻,却有出尘之姿。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那一刻,他化身为妻子,独立月夜下想念着远方的丈夫。“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因为在思念太长,她如云的发鬓被雾水浸湿,白玉般的玉臂变得冰寒。神来之笔,只用短短的十个字,就将嗅觉、视觉、触觉全都调动了起来。

公元767年,杜甫寓居夔州。写下《谒真谛寺禅师》: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他曾问法听经,也想皈依证道,然而终究割舍不了妻子。若爱是羁绊,她就是他在这尘世间的,画地为牢。

真正相爱的人,会把生活中的平淡变成习惯,变成刻在骨子里的不离不弃。

三、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杜甫所有诗歌中,我最爱的一首。

第一次细读这首诗,是在一个初冬的晌午,我窝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柔和的阳光从静雅的落地玻璃穿斜进来,无数细密的埃尘在橘色的光亮下辗转腾挪,像是一颗颗微妙的精灵,从严寒中绽放出隐谧的温暖。然而这一切的温暖,终于在他的诗句中被一点点地击破。

而今的成都杜甫草堂已然翻新整齐,最初建成时不知该有多简陋,那年被秋风所破的,正是这座位于浣花溪旁的草堂。中原动乱时,他们流寓到了成都,在朋友的接济下盖了茅屋,这才有了安身之所。然而八月的一场秋风呼号而过,他的家一夜难得安宁。

被人欺凌,只得暗自叹息。风过雨打,家里处处浸湿。被衾稀疏薄透,孩子在睡梦里蹬裂。他自己则雨脚如麻,彻夜难过。可即便生活已经艰辛至此,他仍对所有被寒风摧折的人们许下最深刻的同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读到这一句,我的眼眶顿时红了。等看到编者说:“古代文人讲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杜甫却做到了无论穷达皆兼济天下。”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自己过得好,希望别人也过得好,甚至自己过得不好,也希望别人过得好,这样怀抱佛心的诗人,不禁让我惊叹真善美的极限。他用煌煌之笔将苦化作善,将善变成了美。生命在这样的救赎下,以伟大的姿态延伸。冰凉之后,心底终于有泛起了温暖的感觉。

那晚,他受着苦,陪同一起煎熬的,自然还有杨氏。有诗友跟我说,那晚杨氏听着丈夫的吟叹,应是满心满眼的骄傲,任风雨凄厉,她的心坚定不移。

我料他说的不错,因为草堂初建时,鄙陋不已,杜甫哀叹:“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简简单单的一个“同”字,就写出了这对夫妻的同甘共苦、志同道合。

杨氏一共生养了八个孩子,幼子生下来不久,由于饥饿而夭折了。杜甫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了她呼天抢地的哭声:“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诗里只有心伤和自责,却没有来自她的怨怼和怪罪。

一生和丈夫在流亡中备受煎熬的杨氏,也有过欢愉的日子。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杜甫在四川梓洲听闻唐军收复了洛阳,接着又收复了河北,漂泊无定的一家人盼望早日回到洛阳故土,几乎高兴得疯狂。“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这一生,她与他同喜同悲,他的生命因为她的陪伴,变得不那么悲凉。

公元770年冬天,寒风刺骨,在由湖南潭州去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病入膏肓,他还想再给妻子写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手臂了。

最终,全家在江边一个叫小四村的地方靠岸,杜甫的生命也在这里停了岸。

等到中国兴起读杜诗的风潮,已经是杜甫去世半个世纪之后。韩愈写“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时距他离世过去了96年。然而,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中国诗坛上的杰出诗人,从唐代的元稹、刘禹锡、韩愈、李商隐,宋代的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到金代的元好问、明代的陈子龙、清代的钱谦益,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受他影响的。所以莫砺锋曾将杜甫比作浩荡大江上的一座水闸,上游所有的水汇聚到他那里,下游所有的水来自他那里。

等到杜甫被尊为“诗圣”,已经是明朝的事了。但无论如何,历史和文坛总算给了他一个公正的评价。“诗圣”之名,实至名归。

曾有人问我,李白和杜甫,更喜欢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杜甫。李白的诗能轻易地读出潇洒豁达,但杜甫的诗如果不对当时的历史有所涉猎是读不懂的。李白如天,以大鹏之志唱响生命的轻盈;杜甫如地,以仁者的情怀歌咏世间的沉重。不管怎样,我还是更偏爱这份沉重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