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细江英公为三岛由纪夫拍摄的照片
我曾在意想不到的地点,意想不到的时间,遇到一个陌生的青年走来,他歪嘴微笑着,神色因紧张而苍白。他为了不失去证明自己诚实的机会,冷不防地对我说:“我不喜欢你的文学作品,而且令我反感!”碰见这种文学上的刺客,似乎是作家的宿命。坦白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青年,不宽恕这种幼稚的行为。我很有风度地笑着避开,佯装没听见的样子。要说我与太宰治最大的不同,或者确切地说,我们之间的文学差异,在于我绝不会说:“可你终究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嘛。”
……
在我的记忆中,太宰治总让我联想到他最忠诚的奴仆——田中英光,他的身影总使我想起已迁至茅场町的镰仓文库的新办公室前饱受强风吹袭的都营电车站。唉,又是车站。
传闻那时候的田中英光已在吸毒和酗酒,而且他又是个六尺多的壮汉,我曾见过他一次,但我只从远处警戒地向他点头微笑,他亦对我微笑示意。那是炎热的日子,他脱掉外套拿在手上,白色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由于我们保持距离站着,所以没有任何交谈。有时我不禁这样想,田中英光如此热衷文学和政治,却因为感伤和颓废搞垮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搞错人生的任务啦?他只要安安分分地划桨,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反过来又想,即使他成了小说家,但是他的性格刚烈,若由他强硬逼太宰治来划船,又将会怎样呢?
为什么神祇要给这六尺高的壮汉如此软弱的心灵 ?
每次思及此事,我心中总会泛起深沉的感伤。后来,田中英光踉踉跄跄地登上电车离去,那是我看见他的最后身影。
1970年筱山纪信为三岛由纪夫拍摄的第二本写真集中的照片
……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的十年间,我没有去参加战争,也没有当过流浪汉。
这十年间,最令我记忆鲜明的,要算是诸多坎坷的心路历程。比起这十年来,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的十年间,没什么巨大的起伏,正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样,之后的十年仿佛过得特别快。少年易老学难成,就是这样的写照啊!
我登上文坛之时,被视为“大正年代出生的人终于也登上文坛啦”而轰动一时,如今已经来到昭和年代出生与战后出生的人的时代,大正年代出生的人恐怕要沦为时代的落伍者了。
许多杂志消失了,许多人死去了。各种文学的理想霎时灿烂辉煌,却又迅速消逝。在这样的潮流之中,若要坚持自我,此人必定是相当自负的。因此,我写下这自命不凡的回忆录,既是要审视我的精神历程,又有自我警惕的意味。
最近,我在某饭店的大厅,看见一个陌生人远远地朝这边微笑挥手。我以为他是向别人打招呼呢。回头一看,没有半个人影。没多久,他走了过来,我仔细打量,原来是近二十年不见的同班同学。因为他的头发几乎完全变白了,我才认不出来。
我感到愕然,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啊!想不到你满头白发……”说到这里,我猛然闭口。我的同学面带微笑,不做回答。或许他有一言难尽的苦衷,也经历过各种沧桑吧。
当时我所受到的冲击是相当利己性的,脑际中立即浮现出怪异的想法来:“说不定我得开始面对老年生活了。”
不过,这个冲击我很快就忘却了。而这种忘性之快和对凡事漠不关心的态度,正是老化的预兆,我竟然没察觉到。
然而,在文学创作上(日本很多艺能界人士都是如此),有时肉体衰老之后,反而有助于艺术青春的绽放。二十几岁的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描写青年的心境,如今我快四十岁了,却可以说已来到能够描写青春生命的年龄了。
三岛由紀夫学生时代的照片
中村光夫曾说过这样的精妙之言:
“我三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不年轻了,但到了四十岁,我却认为自己还很青春。”
回想起来,在我经历的时代中,出现过社会的剧变,却没有对日本作家形成具体的影响,也没有在广大的外延上使得其思想更为成熟。如果日本的小说家把经历各种精神磨难和从岁月累积中得到的启发只当成写作技巧的提升,就未免太可悲了。
所以,我很早就想打破这种想法,不是慢慢拖延到五六十岁才全部抛弃,而是半途即想把它击个粉碎。
现在,我已经从心底不相信二十六岁时狂热信奉的古典主义的理念了。不过,要我快刀斩乱麻地扬弃自己的感性,固然看似很有气魄,其实难免有些落寞之感。因此,我很快开始思索年轻和青春的荒谬性,但若说“年老”能带来乐趣吗,我又无法坦然接受。
于是,我萌生一个想法,无论现在还是瞬间,抑或时时刻刻,都在思考死亡。对我而言,这或许就是最为活生生的真正肉欲的唯一想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我生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二十六岁的我,追求古典主义的我,以及感觉最接近活着的我,说不定原本即是个冒牌货呢。
由此看来,我如此详细所写的自己“青春漫游时代”的前尘往事,也就不值得相信了。
本文节选自《我青春漫游的时代》作者: [日] 三岛由纪夫 译者: 邱振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