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对于茅盾作品的褒贬,一向聚讼纷纭。这里面既有政治上左右理念的分歧在起作用,也有对于“文学性”看法的差异所致,所以所论多难得平情:
在我们的主流文学话语中,茅盾先生是“现当代文学大师”,是所谓“鲁郭茅巴老曹”6大导师之一,几乎家喻户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被誉为“中国的巴尔扎克”、“现代文学的曹雪芹”,直接封神了。“茅盾文学奖”,至今也是中国文学界最高奖,而非“鲁迅文学奖”。
但各花入各眼,在同样广泛的批评视野中,他似乎又是名不副实的一位。在无数人眼中,茅盾的文学地位远远不能与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等人比衡——他的作品几乎再无年轻受众,本身就是一个残酷证明。早在1940年代,胡风就直接说过,“接到书《虹》后,读了几天硬读了几十页,还是无法读下去”,而《虹》正是茅盾的大作。2008年,韩寒也公开"炮轰",称他文笔很差,一度引发哗然,尽管事后被批为“有盘算”、“居心叵测”,是“靠批斗前辈蹭名声”。
约在四五年前,因为某些所需,思参思补,曾将现代文学史上名家的主要作品都囫囵吞枣看过一遍,茅盾乃此间“当世巨学”,自然不敢怠慢。读完,我的感想非常强烈:一方面,倘以仁心说、以公心辨,茅盾和鲁迅是现代文学前驱中最有才华的小说作家,真才大如海,无施不可;另一方面,如果出之以“春秋责备贤者”的标准,那么茅盾是在时代的裹挟下,以一流的资质写出了三流的作品,是“千古文章未尽才”。
这是我的基本看法。以善观之,可能是"勇气可嘉";以恶观之,则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我也无意扭曲自身的真实体验,只为了迎合。
茅盾是个很有理想、很有气节的人,也是个很学问的人,还是个很聪明且热衷功业的人。
本来,乌镇沈家,就是富甲一方的家族。茅盾先生可称得上浙北富二代,是年纪轻轻就戴欧米茄那种子弟,但他依然选择了文学,选择了投身救国大业。因有理想,所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作品里有精神,有家国;因有学问,所以能引经据典纵横古今,文字中理性、冷静与智趣是沈从文、萧红这些天才式作家难以匹及的。
也因他似乎过于聪明,他能把一切的纷纭现况都剖析认清到骨头里,即便身处在乱国危邦,即便是热衷不忘功业,可以见古察今,其智足以全身远祸,像老舍那样的幼稚,沈从文式的无能,甚至是郭沫若般的尾大不掉,他是可以避免的。其实是可以做到进退适宜的。
而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因为壮志和学识的支撑,能毕运我真,能用诣万情,能清润和雅文尤婉转,能情情新来笔笔新赴;但是也太过于识时务了,没有强烈的反抗精神,缺乏独立的自我宣言,他一生的抱负并没机会付诸实现,其志向也没有得以伸展。
可以说,茅盾的才华,并没有充分发挥的余地和舞台。因为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持续不安状态,并不曾给他一个真正可以发泄的突破口。
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评价茅盾的作品的得失,不能脱离他的为人、性情和时代背景所带来的影响。
比如,他其实最具备驾驭长篇小说的才华的,“左拉式”的才情他并非没有。《子夜》所显示出来的那种庞大架构的气势,是足以压倒一世的,未完之作《霜叶红于二月花》运古作新,简直有比肩古典名作的气焰,可是结果呢,要么潦草收场,要么仓促中辍,最终的作品论价值,却又以短篇诸如《林家铺子》、《秋收》、《残冬》等篇更好。
再比如,论小说技巧,现代作家中大概也属他最有意识也是最擅长的,但是也正因如此,他写小说,诸如《子夜》、《一个人的死》、《少年印刷工》,基本都是技巧凌驾于内容。以他的文学修为,太娴熟怎样以语言文字情节刺激挑动读者的情感了,但也处处留下斧凿的痕迹,让人不忍卒读。
是他缺乏小说写作的才情么,显然又不是,当他没有外在干扰,写出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等篇,又是文学种子不死伏脉不绝的典范。
茅盾先生作为文学家,其全部局限和所有矛盾,核心当在于:太把文学工具化了、泛政治化了。这导致他的作品一旦时光境迁,很容易被新的时代所出局。
有人就说他,虽身为作家,其实更像是御用写手,这一点观察不好说是完全胡说。从作品上看,茅盾确实几乎把自己的情感都掩藏了起来,他所呈示的所表达的,几乎都是上面规定好了的情绪和感情。
他的那些大作,多数都是“应制”、“试帖”、“赋得”之类的作品,这种在毫无激情与灵感触发的前提条件下勉强为之的东西,虽然可以直接或者间接的反映出作者的才思,但是真能代表作者的真实创作水平吗?《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他真正为“文学”而写的东西,自然就显得出色,其余则不免逊色,理由也当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