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观察:睡鬼城的年轻人

2020-10-14 06:09:36 作者: 冰点观察:睡

在赶赴下一个鬼城的途中,他们在服务区搭帐篷,每隔两三天才能住一次酒店,人洗澡,设备充电。那是一个月里为数不多的舒适时刻。鬼城不好睡,早上五六点阳光会把人照醒。有一回在郑州,半夜下起雨夹雪,冰水透过了睡袋,他们逃跑了。

自称“长得像钟馗”,林超文通常负责守夜。其他人钻进帐篷睡了,他就坐在营地外围守到两三点,身旁放着一把40厘米长的劈柴刀。

鬼城里当然没有鬼,但林超文说“有也不害怕,可以平等地交流”。他更担心人,除了要小心避开保安,他们还撞见一帮人藏在废宅子里赌博,见过吸毒者留下的针筒。

有一次在安徽,刘奎纬前去一个鬼城踩点,刚翻进围墙,就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工拄着拐杖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几只鸡从他们中间跑过。为了缓解尴尬,刘奎纬把手背到身后,假装自己前来视察。往里走,他看到有不少农民工住在这儿,有人拉起绳子晾晒一家老小的衣物,还有做饭的厨房。

“二打六”团队最终放弃了这里。刘奎纬却觉得欣慰,“他们才是真正住鬼城的人,他们住得比我们好”。

大部分鬼城没有人,夜晚没有灯光,月光很亮。林超文在寂静中陷入思考,他读过一条2014年的报道,国家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对媒体说:“有研究数据显示,全国新城新区规划人口达到34亿。这意味着现在中国两倍的人口也装得下。”

“这么多的房子空着,那么多人又为了买房努力一辈子,甚至抹掉理想。”林超文非常难受,走进鬼城让他对这种浪费有了更具体的感知,“还有那些建筑工人,鬼城里面的每一面墙都是他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但他们可能花几十年也没法在城市里真正安家。”

这些思考让“二打六”后来的作品更加充实。2016年,他们在河南封门村的鬼城挑了一块砖,用电锯切碎,再将碎片、颗粒黏合成一款新砖,在北京的一座美术馆里展出。

2018年,他们从各地鬼城收集建筑工人留下的布鞋、毛巾、草帽和手套,用水泥重新雕塑,标识来历,像文献一样展出。他们还用中国传统的拓印手法,把在鬼城捡到的废弃物件变成一幅幅水墨画作品。

这套听上去意境优美的拓印作品包括现场“胸口碎大石”。林超文仰面躺在展馆的长凳上,胸前铺好宣纸。鬼城捡来的砖涂了墨放上去,刘奎纬挥起大木棰,一砸就拓印出一个砖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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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受到作家韩寒影响,刘奎纬觉得自己有点“愤青”,他经常在微博上刷社会新闻,围绕社会问题进行创作。准备毕业绘画时,他的构思是:未来全球气候变暖,人类不再需要穿衣服,身上唯一的遮盖物是过滤有毒气体的口罩。

为了说服潘学城和林超文当模特,他请两人吃了一顿酸菜鱼。不过后来,两个模特谁都不愿意脱光。最后在刘奎纬的画上,未来的人类站在冰川或荒原,身上留着口罩和裤衩。

他们3人还有陈艺儿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班里为数不多选择职业艺术道路的几个。2010年毕业之后,同学大多去当教师,有一些考上公务员,还有几个回去继承家产。

林超文害怕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留着一头长发,从初中开始思考人生,结论是没有什么盼头,考虑出家。后来他遇到了画布,就一头钻了进去。“我有自己的路,干吗不去走?路上会有遗憾,但起码我来过,我是为自己活的”。

对潘学城来说,画画意味着自由。提起画笔,蘸上色彩,落下的每一笔都不可预知,也不可复制。他不想做循规蹈矩的工作,不喜欢“重复重复再重复”。

为了争取展示和推广作品的机会,他们经常背着一沓打印在A4纸上的作品小样去画廊毛遂自荐,“要不然怎么可能轮得到你”。和同门师兄黄海清、师妹黄秋霞还有策展人苇风组成“二打六”,就像是互相支撑、抱团取暖。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想方案,以集体的形式做作品,从架上绘画扩展到装置、雕塑和行为艺术。

陈艺儿的退出让刘奎纬很失落,有一段时间甚至不知怎么和她说话。2年之后,他也选择了离开。原因很直白——“欠太多钱了”。

坚持了7年,他始终没能找到生活与创作的平衡点。教艺考课每月能挣八九千元,但是挤占画画的时间。全身心投入却又到了经济的最低谷,省吃俭用也不够,2017年他已经欠债四五万元。

如今,他和妻子在惠州生活,工作养家,收支平衡了。“如果当时我没有去做,可能我现在会觉得遗憾”,但艺术创作暂且被他摆在次要位置。

黄秋霞也在2018年选择了退出。她回家乡清远当老师,生活变得规律而平淡,跟之前比像是“两个世界”。她结了婚,刚刚做母亲。

“我既想他们留下,又愿意他们走。”黄海清心情复杂,时常怀疑“二打六”到底有什么用。有时候一个人在被窝里控制不住流泪,但睡醒之后又振奋地琢磨接下来做什么作品,下次要去找哪个鬼城,“像恋爱一样的感觉,不断地闹、不断地要分开又分不开”。

如今,苇风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攻读博士,黄海清、林超文和潘学城还在广州。黄海清反复强调,“二打六” 是一个灵魂,跟人数无关,就像一张画,画了20年还觉得不好,虽然不会时时刻刻都在画,但总会继续下去。

去年,他们遇到一位投资人,在广州太古仓成立了一家美术馆,门票1元。他们想利用这个平台,给包括自己在内的年轻艺术家提供展示的机会。下一场关于鬼城的展览也会在这里举办。

在一名网红到访后,这间美术馆成为热门“打卡地”。一到周末,展厅就挤满衣装精致的俊男靓女,稍不小心就会走进别人的拍照区域。一位网友慷慨地在软件里打出五星评分说:“出片率很高。”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陈轶男 来源:中国青年报

根据2016年的数据,全国共享单车用户数激增700%,野蛮生长的问题也随之显现,在广州,“二打六”成员见到许多被毁坏或丢弃的共享单车。有的扔在那里无人问津,甚至堆成了“坟场”,还有一些被人为损坏,随意丢进河道。

“共享时代变成垃圾时代”,2017年,名为《共享时代》的行为艺术作品由此得来。黄海清他们穿一身黑,赤脚下河,从河道垃圾中把共享单车打捞起来,再用特大黑色塑料垃圾袋包裹,运到展览现场,让这些“遗体”陈尸在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