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阳台,拉开门,一具男性尸体被斜着搁在地上,毛巾盖着他的头,脚下压着被单。应该是小姑娘从床上拖到阳台上去的。
“告别仪式你要做一下么?”我问道。一般,家人都要帮逝者整理衣服,梳妆一番。
“不用了,你们赶紧抬走吧。”她说话的时候,视线都没有离开手机屏幕。
我一时分辨不出,她这样的态度是出于怨恨还是悲伤。将遗体抬上车后,红会的同事告诉,那个丫头19岁,小时候母亲跑了,父亲患病,没有经济能力供她生活,反而卧病在床,需要女儿照顾。捐赠遗体是她父亲的主意,说这样不用女儿操心丧葬费。
我也遇到过态度很恶劣的家属。2015年,我冒雨前往遂宁一户遗体捐赠家庭。门一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地上散落着沾满污秽的纸尿布,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来到逝者的床边,几个年轻人嚷嚷着“赶紧抬走”,我照例询问告别仪式,他们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和同伴抬起老人时,发现他的腿腹已经长满了压疮,渗出的组织液浸湿了床单,稍一用力,一块皮肤粘留在床单上。
“家属来帮帮忙,用床单帮忙兜着一下。”我抬头看着那几个人,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厌恶和拒绝。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老人的儿子,他直说:“脏死了。”
我们没办法,只好动作更慢一些,将遗体抬出这个家。身后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无奈地和同伴说:“只有我们来陪这个老人家走完最后一段路了。”
我见过的大多数家庭,还是很温馨的,会和逝者好好告别。四年前,同样是在遂宁,红会通知我去接一个中年女性逝者,她多年高位截瘫,去世时多器官功能衰竭。我来到她家已是傍晚,家属对我很热情,短暂的寒暄后,我了解到逝者刚刚在家过完50岁生日。
她21岁那年出了车祸,在家躺了整整29年,由父母和弟弟照顾。弟弟有了家庭后,依然会带上妻子一起照料姐姐。洗澡、擦拭、翻身,每天出门晒太阳。弟弟专门租了一间一楼的两居室,便于父母推姐姐出门。
检查遗体时,我发现整个背部、腿腹没有一点压疮的痕迹,腘窝、肘窝也没有污垢,头发也洗得干干净净,盘在脑后。家属帮着我将遗体抬上车,面容带着微笑,送了逝者最后一程。
离开后,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家人在挥手告别,再看了看车厢里的女人,感叹道:“你比许多活着的人都要幸福。”
捐献者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遗体捐赠,与传统思想背道而驰,对捐赠者和家人而言,是一件大事。十多年前,遗体捐赠者大多来自医学院或有医学背景,如今,随着社会开放,城市中有遗体捐赠想法的老人也越来越多。
最近两年,常有老头儿老太太通过红十字会或医学院找到我,咨询遗体捐赠的问题,这些老人并不忌讳谈论“死亡”。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来自来自农村的老人,她稍微有些驼背,满头白发,双手布满老茧。这个婆婆认不得字,在乡镇卫生院听说,“遗体捐赠可以为国家医学事业做贡献,获得一张捐献证书”,就背着包坐大巴进了城。
我这儿不好找,她在华西坝走了三圈才找到,累得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我让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她开口便说道:“我死了之后,能不能把遗体捐给国家做点贡献,给你讲一下就可以是吧?”
我递给她一张遗体捐赠表:“老人家,这张表你要拿回家,和家里商量之后,直系亲属和你签了字才算同意遗体捐赠。”
婆婆抓紧了手中的表,满意地点头:“好,有这个表,我死了我儿子就不得把我搞忘咯。”
很多老人,都想给家里人留个念想,我继续嘱咐道:“老人家,这个表填好了要拿给我们,证书要等遗体捐赠后才会发给你的家人。”
“喔,那到时候你们要记得把证书拿给我儿子,我儿子长这样……”说着,婆婆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指给我看。她说,儿子在城里打工定居,等她去世了,过年才能到坟前悼念,有了一张证书在儿子身边,随时都能看看。
不过,在解剖楼的储藏室里,有两张无人认领的捐赠证明。去年,我遇上一对老夫妻,他们无儿无女,挽着手一起拿走了遗体捐赠登记表。两位老人走到了金婚之年,无儿无女,互相给对方签了名。不到三个月,他们相继去世。
图|解剖楼大厅
遗体捐赠者不愿意被社会遗忘,试图在世间留下存在过的痕迹。我打心底尊重他们,每次处理遗体前,我习惯鞠上一躬,细心为他们剃去头发,再开始解剖。
这些大体标本,在每年的新学期被送往教室,有时候搬运结束,我不会马上离开。在一旁看着学生们拿起解剖刀,划开人体标本。他们用镊子分离肌肉,用骨剪剪开肋骨,辨认心脏、肝脏、胃和重要的解剖结构,打开颅骨,取出大脑,讨论大脑和神经对机体的支配和控制。
这些场面,常常让我想到,走上手术台的医生们脑海中的解剖结构,与我的工作有关,这让我很有成就感。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我会签署自己的遗体捐赠表,为这份工作画上圆满的句号。
*根据当事人王耀口述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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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黄全仙
编辑 | 成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