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风平浪静,像是被人为架构出来的幻梦,与自己紧绷的这半年形成巨大的反差。烟雾弥漫的白马寺,四五只绿色瞳孔的小猫绕着楷楷跑,楷楷缩着脖子,一边尖叫,绕着圈小碎步地跑,烈日被树荫隔绝在上空,几个大人在后面漫步。“咦?难道我们到清迈啦!”磊磊妈妈抱起楷楷开玩笑,指着白马寺里一尊泰国使节送的雕像,问凯凯知不知道那是大象。
隔日早晨,离开洛阳,前往开封的车上。姚策给大姨打电话,辛苦她一直以来照顾姥姥,抱歉自己离开得太匆促,没有为她把家里的床铺好,磊磊还把腕表落在了床头。挂掉电话,他给大姨发了一个微信红包,又发送了一段很长的文字。
姚策扯了两张纸叠在一起,足足在眼睛上闷声遮了半分钟,又轻轻按压了一下,把纸拿下来,眼圈湿红:“见一面,少一面。”
来洛阳看姥姥,是姚策“遗愿清单”上最重要的一项。
庭审和重返医院仅发生在一天的时间内,晚上,姚策马不停蹄地接受完一场一个半小时的采访,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连续十二小时的表达和活动,体力不支,他拄着拐杖走到房间,磊磊打包上来的疙瘩汤一口也喝不下。
匆匆收拾,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他的岳父岳母招呼大家上车,二老轮流开车,准备9小时不眠不休,通宵赶回江西。杜妈妈和郭爸爸在窗外跟着车走了好一会儿,说了很多个再见。漆黑的车里塞着轮椅,家里亲戚摘的红薯、玉米、在本地集市买的芝麻酱、凉透了的驴肉火烧。一罐芝麻酱在颠簸中荡破了,飘出浓郁的香味。姚策在乱糟糟的车里勉强侧躺着,脱掉鞋子,把双腿尽量向前伸。这样,久坐了一天的他能稍微减轻一些疼痛感和疲倦感。
“是时候回家了”,那么多愿望,必须留下几个尚未实现的。不然,“假如什么遗憾都没有了,活着的意义是不是也消失了?”
半小时之后,止痛药的作用慢慢在体内生效,他身体绻在一件牛仔夹克下,侧着头问:“你知道《我不是药神》主题曲的那句歌词?在心碎中认清遗憾,生命漫长也短暂。”
旁边,妻子磊磊抱着楷楷已经睡着了。岳父岳母在前面聊着自己的,让彼此保持清醒。姚策看了一眼窗外,说:我也睡一会儿吧。他拉下帽檐,遮住双眼,慢慢地睡着了。
原标题:《在人间 | 姚策的“遗愿清单”》
姚策和楷楷都剃了个大光头,楷楷终于学会了讲话,在家里沙发和阳台之间到处乱窜,跟两只小鹦鹉一起唧唧地叫,大声喊着它们的名字!:“Yellow!Blue!” 姚策笑着摸摸楷楷的头:“学说话比别的小孩晚了两三岁,结果现在每天说不完的话,真是吵死了。”
姚策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蒙爱的姚策”,他看向楷楷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一个普通的、楷楷调皮地拒绝亲吻他的瞬间都会让他伤心。他知道自己不再能目睹他的成长,当下的拥抱就有可能是最后的拥抱。他看着楷楷,似乎可以一眼看到自己的童年,那个跟好几位同学抢着一把椅子上计算机课、跑到隔壁班看漂亮女孩儿、天天缠着姥姥姥爷出去玩的捣蛋鬼。
他从没有让爸爸妈妈省心 ,初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一个月,和“社会哥哥”们混在一起,上网、打牌,隔段时间打个电话给爸爸报平安之后,就继续闹失踪,直到最后爸爸报警才回到家里。高中,姚策不愿意学理科,辍学了一个学期去河南在大姨的药店里做销售,可又实在觉得无聊得很,最后还是被爸爸妈妈接回家。妈妈让他学的萨克斯,现在在家里已经放到起霉了;爸爸妈妈对他成为医生的厚望,也最终被他自己的创业试水、电商投资替代。
那些叛逆、冷战,最后哭着回到家里的记忆凝结成了他对父母微妙的内疚、深深的习惯、希望回报但没有回报的事情,新的故事情节的突然灌入,让这些情感都被打入心底,在生活的逻辑中不再成立。
“哪里才是我的家呢?”
■ 2020年8月19日,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姚策的养母许敏正在陪同姚策做治疗。
■ 2020年8月25日,上海东方肝胆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内,身体尚可的姚策会在放疗完后回家与生父母一起吃饭。
■ 2020年8月26日, 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姚策生父给住院治疗的姚策送早餐。
2020年8月。姚策的亲生父母杜新枝和郭希宽从驻马店到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双方家长交换陪护。养父姚师兵进了医院,和杜妈郭爸交代儿子的最新病情。养母许敏没有进门,她站在医院外的路边等候,收到消息,就把手机拿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打键盘,消息回完,就放下手机直直地站着,有路人不断经过她身边,几乎把立在原地沉寂的她淹没。
杜新枝和郭希宽舍不得浪费跟姚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回忆起刚刚在上海照顾姚策的那几天,上海下雨了:“我给他打了几分钟的伞,好开心啊。”儿子毕竟大了,有很多情感似乎有些表达障碍,郭希宽只能把这热情交付给孙子楷楷,对他几乎爱不释手。在驻马店小吃街的那天,大家都去吃东西了,郭希宽还一直牵着楷楷在假山前面数莲蓬。
2021年春天,姚策在北海治疗。出租房里,杜新枝独自一人,温柔地拍着逐渐入睡的楷楷,轻轻哼着摇篮曲:“唱着这首摇篮曲,老想哭,郭威小时候我就给他唱,然后又唱大了孙女,唱大了孙子,现在又唱给楷楷,真是,这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