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文奇
我仰望炼塔时，天蓝得没有一丝皱纹。花一样的春风里，几只白色和平鸽掠过它的头顶，扎进了它与太阳互碰而激荡的光晕中。
在这黄河岸畔的炼油厂，我和工友们从来不把炼塔当做是一堆冰冷的钢铁，而是一直把它当做一位有灵魂的工人。
一
水从黄土高原飞下，经壶口瀑布加力，向左拨开三门古峡，一头便撞裂了小浪底上游的山峰。它在小浪底大坝前卷曲成湖，又从坝中高高跃起，雷霆般呼啸着扑向天空。
黄河之水天上来！从天而降的黄河水，碰撞着华夏万年时空，裹挟翻滚生成了澎湃的黄河之风。
水起风生。这风是有生命的，黄河的力量有多强大，它孕育的风之生命就有多旺盛。千百年来，两岸人民就是在黄河之风的沐浴下，繁衍生息，奋勇向前。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还在高中读书。由于操场条件有限，学校每天早上五点，就组织学生到附近的公路上晨跑。
炼油厂就在距离我们学校两公里远的地方，那排高大的炼塔自然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尤其在冬季，晨跑时夜色还如黑铁，远远望去，炼塔被橙红的灯光簇拥着，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就如一堵燃烧的火墙。
炼油厂最怕的就是火灾。把灯光裹住的炼塔，用火来形容，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但那时的我，和许多厂子弟一样，心中确实燃烧着一团火——那就是对企业的向往。当时，我们向往着早日和父辈一样穿上工作服，成为一名自豪的炼油工人。
因此，这天早晨，我独自偷偷离开了晨跑的队伍，在门卫师傅的一个哈欠中，如猫悄无声息地闪进了炼厂的大门。在随后飞快的跑动中，我感觉自己是一只夏风中的飞蛾，拼命扇动双翅，兴奋地冲向那团勾人心魄的灯火。
绕开操作室，我就站在了这如小山一样高的炼塔旁边。在嗡嗡的马达声中，我仰起头，目光顺着灯光一层层搜寻着炼塔。我幼稚地猜想，这炼塔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这可比附近农村砖厂的烟囱粗壮得多了。如果是实心的，那得有多重呀？孙悟空的金箍棒不知道能不能变得这么粗这么高？十七岁的我，仰得脖子酸困，最后才看到了炼塔顶上飘动的旗帜。因为学校距离近，白天在四楼教室也能看见这些鲜艳的旗帜。黄河岸畔多风，有时旗帜在朝霞中就展开了翅膀，一直会飞到夕阳西下。
看到从操作室方向来了一个人，我就躲在了身边工棚的侧面。开始时，我是猫着腰看着他登上了炼塔的旋梯，后来他盘旋着上到了第三层，我索性就坐到了地上，紧张地盯视着他，我很想知道他要干什么。当时，我们在学校听的最多的歌曲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老师讲的最多的话语就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老师说，炼油厂每年为国家创造的价值上亿元，为国家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老师还说，咱们这里的黄河两岸，千百年来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经济，现国家在此修建了炼油厂，是给了我们这个地方一个加快发展的机遇。目前，厂子刚刚投产不久，还缺人手，毕业了你们就考试招工到厂里上班，尽快投身于国家建设。学校就在黄河边上，我和同学们无数次把身子摊展在河岸，回味着老师的话语，心灵会随着河风摇曳而上高高的蓝天。能早点上班，能投身于国家建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这群学生想想都是兴奋的，美好的憧憬常常让人热血沸腾。
在炼油厂里，石油是如何变成汽油和柴油的？我一无所知。我直直瞪着眼睛，强烈的好奇心使我渴望知道眼前这个工人师傅是如何工作的。我看着他站到了一根管道的大阀门旁边，尽管他戴安全帽的头颅伸进了灯光的阴影中，但他的整个身子还在灯光之下。从我这个角度看，他的双腿被楼板挡住了，不过后背和双手，还在灯光中清晰地显露着。他右手拿着一个大扳手，卡在阀门上，微微用力转动着手柄。之后，他停下来，探头看了看，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弯下腰，用另一只带着手套的手伸到阀门旁边的管道上，慢慢擦拭着什么。他后背一晃一晃，白色安全帽在灯光的明暗处一闪一闪。为了看清楚他在擦拭什么，我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踮起脚尖，但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至少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背影，看到了他工作的样子。晨曦之中，寒风呈现出了春光般的暖意。
这个背影，以及那片灯火闪烁的炼塔，在我的心中一呆就是三十多年。我在炼油厂上班后，常常会无数次觉得，当年那个背影就是现在的我。
二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黄河之水凝聚着人类文明的色彩，与厚重的黄土地交媾涅槃出了母性的黄河之风。这风是有血脉的，黄河的灵魂有多强大，它衍生的风之血脉就有多清晰。
我们这些在黄河岸边生长的娃娃，对于黄河之风最熟悉不过了。每个人的童年，就像一片荡漾在黄河风里的风筝。黄河的风，有时会静悄悄地在岸边生起，又从你身边如鱼一样轻轻滑去；有时则会突卷一股沙土，像黄龙摆尾一样扫向你。它柔软的时候，如翩翩起舞的蜂蝶掠过波澜不惊的水面；它咆哮的时候，如万匹烈马狂扫所有的急流险滩。黄河的风在我们的眼中，既似万物般有形，又似万里苍穹般浩瀚无影。
童年的记忆如满月一样深刻。即使长大在炼油厂参加工作后，我还常在高高的炼塔之上，遥望不远处的大河。栉风沐雨，朝乾夕惕，我知道，黄河之风那不屈不挠、砥砺前行的血脉，早已注进了我们和炼塔的身躯。
那年，面对市场压力和生存困境，炼油厂发扬“自找差距，自加压力，自强不息”的企业精神，再次提出要进一步做大做强，再次启动了扩能改造的大会战。大会战的主战场，就在一联合车间那排炼塔下。很多人知道，石油、石化工人的大会战，有其独特的历史延承，那是工人们迸发青春、书写人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