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虽然是死海,还不时有波浪,压力越大,反抗也越利害。严格的说,从南宋亡国的一天起,一直到红军大起义,这七十年中,汉人南人的反抗,一直没有停止过。从可歌可泣的崖山之役,张世杰、陆秀夫壮烈殉国后,起兵复国,几次失败,百折不回的文丞相(天祥)终于在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十二月被杀于燕京,成仁取义。这两件事发扬了民族正气,感动了也号召了全民族和后代子孙,使他们明白,只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才有好日子过,才对得起先烈,对得起民族。文丞相死的第二年,建宁路总管黄华起义,用宋祥兴年号;至元二十三年,西川赵和尚自称宋福王子,在广州起事;后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合州大足县民韩法师反,自称南朝赵王,都用恢复赵宋来号召。此外如至元二十年广州的罗平国,二十年漳、邕、宾、梧、昭、衡诸州(福建、广西、广东、湖南)的农民暴动,二十三年婺州(浙江金华)永康县民陈巽四之乱,二十五年广东浙江之乱,二十七年的江西之乱,成宗元贞二年(公元1296年)的赣州之乱,以至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广州的大金国之乱,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辽东锁火奴自称大金子孙之乱。前面跌倒了,后面的接着上去,倒下一个两个,起来了百个千个。这一连串的反抗运动,起因虽不完全相同,目标却只有一个,推翻这个坏政府!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的红军大起义,正是这一连串反抗运动的延续和发展。
近因是蒙古皇室和政府的腐烂,像一所房子,长了白蚂蚁,把椽子栋梁都蛀蚀空了,一阵风便把整所的房子刮倒,当然,白蚂蚁也压死很多。
白蚂蚁一开头就把帝国给蛀蚀空了。大元帝国是由几个汗国组织成功的,以蒙古大汗的宫廷作中心。自从忽必烈大汗(元世祖)作了中国皇帝之后,破坏了大汗继承的规矩,以后的大汗都由实力派拥立,宫廷里的暗杀,战场上的火并,闹个无休无歇。成吉思汗位下的许多大王,分裂成几派,打了多少年仗。西北几个汗国各自独立,脱离了母国,大元帝国分裂了,蒙古大汗兼中国皇帝的统治权开始动摇了。
这一窝的白蚂蚁王是忽必烈大汗自己,他建立了这个窝,也蛀蚀了这个窝。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君主,为了积累更多的财富,发动了长期的广泛的海洋侵略。军费的负担无限扩大,增加了国内财政困难,只好任命一批做买卖的刮钱好手作大臣,专门搜刮财富,剥削人民,造成了贪污刻薄而又无能的政治风气,闹成对外打仗失败对内民穷财尽的局面。
军费之外,还有诸王的定期巨量赏赐,僧侣的宗教费用和宫廷的浪费。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几个月的用度,没办法,只好加紧印钞票。元朝的钞票原来有很好的制度,发行有定额,可以随时兑现,和物价有一定的比例,通行全帝国,信誉极好。到了政府财政无办法,支用完钞票的准备金,变成不兑现纸币,加上无限制发行,发的愈多,币值愈跌,相对的物价愈高。到了十四世纪中期,整车整船运钞到前方,已经不济事了,一张钞还抵不上同样的废纸,不值一钱。国家财政和国民经济总崩溃了。
政治的情况也和经济一样,从元武宗以来,唱戏的,杀猪卖酒的,和尚道士,只要有门路,得到大汗欢心,就可做大官,有做到中书左丞、平章参政的。国公、司徒,多到无法计算。贵族诸王随便杀人,随便荐人作官。地主豪民犯法该杀的,只要买通僧侣,就可以得到大汗特赦。后来索性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了。尤其是蒙古色目的官吏,根本不知道有廉耻这回事,问人讨钱,各有名目,例如下属来拜见有“拜见钱”,无事白要叫“撤花钱”,逢节送“节钱”,过生日要“生日钱”,管事要“常例钱”,送迎有“人情钱”,发传票拘票要“赍发钱”,打官司要“公事钱”。弄的钱多说是“得手”,除的州美说是“好地分”,补的职近说是“好窠窟”。甚至台宪官都可以用钱买,像拍卖似的钱多得缺。肃政廉访司官巡察州县,各带库子(管钱的吏役),检钞秤银,争多论少,简直在做买卖。《草木子卷四?杂俎篇》。大官吃小官,小官呢?当然吃百姓。民间有诗嘲官道“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同上《谈薮篇》。温州台州一带的老百姓,给官府榨苦了,在村子边竖起旗子,上面写着:“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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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呢?自从平宋之后,太平了多年,忘记了怎样打仗。驻防在内地繁华都市,日子久了,生活整个儿腐化,也不愿意打仗了。军官们大都是世袭的公子哥儿,懂吃,懂喝,懂玩,会发脾气,会克扣军粮,会奴役虐待士兵,更会劫掠百姓,就是不懂和不会打仗。蒙古初起时,那种纵横欧亚,叱咤风云的沙漠中健儿的子孙,到这时已经完全不是军人了,他们比老百姓更胆小,怕事。
这个几十个家族奴役中国人民的政权,一靠官僚,二靠武力支持。官僚弄钱,武力吓人。如今,全不行了,千疮百孔,到处发霉发烂了。从顶到脚,都蛀蚀得空空,自然经不起红军雷霆万钧的一击。
红军爆发的导火线是蒙古政府对汉人、南人加重压迫和歧视。
元顺帝从广西进京作皇帝,河南行省平章伯颜率领部下蒙古汉军护送,因功作了丞相。伯颜仗着功劳大,擅权贪污。养着西番师婆叫畀畀,常问她来年好歹,又问身后事如何,畀畀说当死于南人之手。伯颜因此深恨南人。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广州朱光卿反,称大金国,棒胡反于汝宁信阳州,伯颜假借题目,四月间下诏书汉人南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的都拘收入官。五月间又说汝宁棒胡,广东朱光卿等都是汉人,汉人有在政府作官的,应该提出诛捕造反汉人的方案,呈报上来。接着又提出要杀张、王、刘、李、赵五姓的汉人南人,因为这五姓都是大族,人数最多,汉人南人杀了大半,自然不能造反了。五年四月又重申汉、南、高丽人执持军器的禁令。还规定一条法令,蒙古色目人殴打汉人南人,汉人南人只许挨打,不许还手。伯颜贬死,他的兄弟马札儿台作丞相,又禁民间藏兵器。马札儿台辞位,子脱脱作丞相。红军起事,中书省官员把报告案卷加标题“谋反事”,脱脱看了,改题作“河南汉人谋反事”,把河南全部汉人都看做叛徒了。伯颜脱脱一家人接连作首相,家族的看法也就代表皇室和贵族的看法。这一连串作为,使汉人南人不由得不恐慌、不着急,反抗也许还有生路,不反抗只有等死,有人一号召,自然是全国响应了。点上导火线的是丞相脱脱。当时黄河在白茅口决口,有人建议堵口,脱脱派工部尚书成遵勘察,成遵回来报告:河工太大开不得,而且南阳安丰盗贼成群,集合了几十万夫役,万一被人煽动,无法收拾。脱脱不听,另用贾鲁为工部尚书兼河防使,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四月二十二日,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夫十五万,广州等地戍军二万,从黄陵冈南到白茅口、西到阳青村,开河二百八十里,把黄河勒回旧道。韩山童得了这个消息,生出主意,叫人四处散布童谣说:“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暗地里凿了一个石人,面门上只有一只眼睛,偷偷埋在黄陵冈当路处。朝廷发的修河经费,被河官中饱了,修河夫吃不饱,正在怨恨。韩山童又分发几百个党徒去做工,宣传天下要大乱了,弥勒佛已经降生了,十人传百,百人传千,河南江淮一带的老百姓全信了。韩山童和亲信刘福通、杜遵道计较,光是老百姓不够,还得念书作官的一起干,至少也要做到让士大夫同情这运动。刘福通说有办法,鞑子不得人心,我们上一两代都是宋朝的老百姓,只要提出复宋的旗号,读书人没有不赞成的。河夫开河开到黄陵冈,果然在当路处挖出一眼的石人,几万夫子骇得目瞪口呆,一时人心骚动,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纷纷议论,大家心里明白,是动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