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一所中学的七千里跋涉

2020-09-04 07:13:21 作者: 烽火中,一所

那个春天,一同遭到校方解聘的,还有陈翔鹤。乍闻这消息,他的心立时一沉,很快就淡定地压住了怒气。苦难的年代锻造坚强的灵魂,无可奈何的伤心之言在陈翔鹤嘴上也是听不到的。新文化运动中,身为沉钟社的重要成员,风涛中顽韧、诚实的挣扎早已历练了他。

尘路茫茫,李广田、陈翔鹤毫无畏葸。新的人生跋涉在远方等待,他俩迈开沉毅的步子迎了上去。果敢与决绝,来自滚烫的誓愿——守护教育良心,深怀文学抱负。

人是难以超越时代的,而这些经历磨难的知识分子,担承着所处时代赋予的使命,倾注心力让那段极易沦为苍白的光阴变得丰盈,变得多姿,变得壮美。那一代中,产生了一批如罗曼·罗兰所说“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永载光荣记忆的校史馆,像一尊昂仰的碑碣,高高矗立在江波映衬的玉京山上

八十个冬春,逝水似的过去了。罗江城的衢巷间,早已难觅四分校的故址。世事迁流繁变,改换了曾识的旧貌。不忘这段史实的人,择地建起一座国立六中罗江四分校校史馆。对于往昔的纪念,落在一木一石上。患难中凝成的坚卓意志,冲破岁月和地域的阻隔,成为各个时代、各个民族共同的精神遗产。这里虽然不是从前真正的校园,却弥散着当初的亲切气氛,长久暌离的人也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校史馆筑在临江一座名为“玉京山”的峻极处。山有一点险,傍水的崖石,叫谁劈了一刀似的,直直地断下去,一团傲气,端详得深了,战时学子的铮铮风骨犹可呈现出来。密实的青瓦罩严两坡水的屋顶,像是贴上层层鳞片,南北坡面在饰花的正脊处斜垂,出檐遮住门窗前一道漆柱排立的长廊。白墙壁、黑栏杆,敷色古朴,在四围环簇的楼台中,倒有一种不凡的气象。校园生活的痕迹消失在时间深处,唤起人们记忆的唯有这朴素的双层楼屋。这座能够让人在追忆中遥闻书声、歌声与笑声的建筑,恰能表现抗战历史的一个真实侧影。我从这一个房间望到那一个房间,午后的日光照来,把屋内耀出一片灿亮,就觉得李广田、陈翔鹤、方敬这三位教学的主角,仍在讲台上口授指画,在排排课桌之间走前走后,慈蔼的目光落在一张张比花朵还艳的面庞上。僻陋的乡间学舍中,传道授业的他们抱定心愿:要使战时的教学充满时代意义,也要叫孩子们在爱的眷注下成长。赤子之心坚定地向着未来的中国。

烽火中的跋涉,让师生们一齐找到了心灵的相契点。很长的日月过去了,许多走近这里的人放轻脚步,在静静的窗口前停住身子。窗棂上的玻璃反射着炽亮的光线,仿佛从心里闪出来的,如同教师们当年灼灼的眸光,前来的人便用眼睛送出敬意。这中间的多位老者,曾是四分校的学生,尽管在风烟中走散,却没忘却自己的出发地。每次回来,都会让深切的追怀撩起美好的感受。心灵的光束下,封冻的记忆慢慢融化。

李广田写过一篇悼念朱自清的文章,中间有这样几句:“朱先生总在不断地进步中。他不但赶着时代向前走,也推着时代向前走;他不但随同青年人向前走,也领导青年人向前走。”此种楷模的力量,在四分校多位教师的作为上一样显示着。

我知道,李广田、陈翔鹤、方敬几位教师永远回不到这里了,留存的形象和作品却要胜过寻常的归来。或许他们从来不曾离开。只要看看摆放的胸像或者照片,还有展陈在橱柜里的作品集,你便觉得,他们并未向昨天告别,一切都是新鲜的,没有成为往事。每当夜色深了,游人的影子也已远去,四围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就会坐回亮灯的桌前,拿起笔,接着写起各自的小说、散文或诗歌,在文字中展开对板荡时代的描述。心的阵阵搏动,在寥廓夜空迸响巨大回声……我的这些非现实的想象能满足情感的渴求,它浪漫,所以也诗意。这种美好的感觉,只有梦里才有。在跟胸像与照片的对视中,我和他们用眼神交流着。潮润的空气缠绕着思想的羽翼,无边的夜色里,恍若颤响一种声音,心灵的声音。那个瞬间,包围我的只有暖暖的暗示:自己是和他们在一起。我好像能感应到熟悉而温煦的气息,听见从胸膛发出的响亮的心跳。年月远去,只有他们选择坚守,并使生命常青。

李广田、陈翔鹤和方敬,是落在这片多情土地上的籽粒,扎了根,吸吮甘甜的汁液;开了花,摇动鲜丽的光影;吐出香,化成梦中的希望,幽微地飘散于赤热的心野。教学之余,他们用坚韧的创作,在人生的世界和文学的世界幻出灿艳的光彩,证明一个文化古国的精神传统,是不会被灾厄灭绝的。

此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也望着凝碧的江身,澄明的波影向远方飘去。静默的水流在心胸激荡着大江大河那般浩瀚的气势。比起从前,跨江的太平廊桥新葺过,亭阁的翘檐下,乡民络绎过往,飞出阵阵谈笑,江景因之妖娆。往事悠悠地来,又悠悠地去,故人的音容却愈觉清晰了。半空中恍若轻响着歌声,战时的歌声。

贺敬之曾这样讲:“国立六中是我少年流亡时期的母校,是我奔赴延安的出发地。”在贺敬之和他的同学眼里,永载光荣记忆的校史馆,像一尊昂仰的碑碣,高高矗立在江波映衬的玉京山上。繁茂的山林把它深情地拥在怀里,仿佛清湛的水浪托举远航的桅帆。银白的帆影飘闪着,撩起那么多的忆想,那么深的意绪,那么浓的情愫。凝望它的人,听见了历史走过的声音,会在心里轻轻哼起昔日的校歌,宛似回到逝去的年代,感触一颗颗灵魂的跳荡。

创造的洪流向前奔涌,挟着沉雄持久的浪声,汇入历史的巨澜。无论什么时候,你来到这里,都会看见先行者凭借强大的民族自信创造的文化精粹,每天放射出新的光华。前辈抵达了事业的尽头,也刻下新起点的标识,召唤后人向尚未开辟的领域拓进。永无休止的跋涉,注定伴随奋斗者的一生。

深深的皱纹会减去韶秀的风华,你依然确信,世上终归有耐得过时间的东西,那是在流光中盛开的花朵。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04日 14版)

他们的创作,留着罗江的影迹。浅水平沙的旁边,泊岸的点点船只,碧油油的菜园,到处流水成渠的稻田,加上南门外高丘上孤峙的塔身,濒水一望,江城景色与物事,提供了新异的创作灵感和美妙的文学情境,后人能够从他们的文字中找到这座川西县城的影子,发现创作同这片热土的联系。大西南的现代文学珍藏里,有他们留下的经典。经典之所以不朽,在于它经过阅读的检验,更因其奠定了无数新作品的基础。一棵根系发达的树,足可衍生蓊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