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一所中学的七千里跋涉

2020-09-04 07:13:21 作者: 烽火中,一所

【中国故事】

作者:马力(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蜀道岩崖,冰冷,坚硬,亮出狞厉的戟刃刺向大西南的天空。1938年夏,溯长江而上的日寇逼近武汉,刚从齐鲁大地迁至湖北郧阳、均县的山东联合中学的三千多名师生,顺着秦岭南坡向这片危峭的群山走来,朝西南腹地流亡。他们要在那里落脚,安放平静的课桌。一路向西,林莽丛生的深山老峪,他们越过,水急浪高的河谷江滩,他们涉过,清冷死寂的荒舍野店,他们宿过,在豫中、鄂西、陕南的土地留下深深浅浅的足痕。近半个中国的山川,因这行走,刻下顽强的印迹。今人向历史投出目光,仍能遥想这次中国教育史上的悲壮远足。

插图:郭红松

漫漫征途磨砺着灵魂,艰危时世中的师生认定一个道理:只要心中有光明,世界就不会黑暗

七千里长途中,这些不愿做亡国奴的“不屈的一群”,在饥寒中迎送汉江的凄风,忍耐巴山的苦雨,又越过剑门,在苍莽的云烟里行进。战时的穹苍,荒敝的大地上腾起浓烈的尘烟,遮去蔚蓝的天光。生活的困苦,过早地降临到烽火中的少男少女身上。感受时代病痛的他们,仍然顽强地向前迈动双脚。1939年春天,望见宽旷的成都平原的那刻,一张张疲惫的脸上泛起欣慰的笑意。无数眼眸里,喜悦的泪光盈盈闪烁。挽紧手臂的他们,掸去襟袖上的浮埃,庄严的注视中,看那“国立第六中学”的校牌在抗战的大后方挂起。改换的校名,昭示着新的开始。这个时候,满身风尘的他们,回望多艰的长路,耳畔犹响着河边、田埂、山坡、树林间一阵高一阵低的诵读声,默默怀念被饥寒、疠疫和湍流夺去生命,永远葬在路上的同学。这些初谙世情的学生,第一次觉出了内心的疼痛,意识到抵达一个确定的目标须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竹杖芒鞋的师生,做着地理的跋涉,穿行的是兀立于途程上的莽莽关山。

随校远徙的队伍中,有二百多名山东省立济南第一中学的学生,十几岁的孩子,在迁转中开始了人生的攀越。支撑这攀越的,是铁一样的信念。他们从校长孙维岳、国文教师李广田的脸上,看到了坚毅的神情。在汉江边的吕河口,叠涌的浪头像匹匹扬鬃的烈马,脱开缰似的狂奔着。两只大船逆水而上,船身承载很重,粗壮的汉子奋力拉着纤绳,在石滩上弯身前行,淋漓的热汗滴在赤脚踏着的砂砾上,而意气却是那么昂扬,因为运送的是抗敌的军火。师生们霎时受到感奋与促动。李广田的心潮一阵翻腾:“真的,这是我们的大船啊,因为那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国族,而在艰难的运输着,是为了打退我们的敌人,而在艰难的运输着。我们的民族,也正如这大船一样,正在负载着几乎不可胜任的重荷,在山谷间,在逆流中,在极端困苦中,向前行进着。而这只大船,是需要我们自己的弟兄们,尤其是我们的劳苦弟兄们,来共同挽进。”他和学生们呼喊着,仿佛一阵急骤的风雨似的冲上前,大大小小的手掌一起握紧了纤绳,“我们只是共同拉着,我们的肩并着肩,踵接着踵,有时互相搀挽,有时互相扶持,我们拧成一个力量向前迈进”。这是作为诗人、散文家的李广田写在《西行记》中的文字。他和学生的血脉里,奔淌着红热的血。学生的快乐会使他快乐,学生的笑声会引来他的笑声,闪闪的阳光,在师生们的眼前照出一片明艳,犹如看到胜利的曙色。

“我们一路沿着汉水,踏着山脚前进着。我们的歌声,和着水声,在晴空之下彻响着”,豪迈的意气,飞扬的神采,这哪里是凄楚的流离,这是勇壮的行军。入川路上,学校的狂飙剧团唱得最多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是《我们在太行山上》,还有《伏尔加河船夫曲》。陕南、川北数十个县镇的古庙前,街巷间,河坝旁,都成了搭台演出的场所。悲凄的家殇、深重的国难前,激越的高歌消弭了痛苦的心境。漫漫征途磨砺着灵魂,艰危时世中的师生认定一个道理:只要心中有光明,世界就不会黑暗。歌唱般行走的他们,用意志铺筑了一条飞闪着理想光芒的大道。每人心中都升着一颗太阳,曲折的前路在眼底明亮起来。

多项教学科目中,文学课程特别显出它的特色。从这里走出的学生,诗化的心灵永远向着阳光

国立六中的本部扎在绵阳城内,下设四个分校:一分校在梓潼,二分校在德阳,三分校在新店子,四分校在罗江。罗江城里的文庙、城隍庙和陕西馆,辟为校园。四分校的班底,就是山东省立济南第一中学的学生。“抗战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成了践行的校训。战氛日炽的情势,呼唤战斗的文学,因此,多项教学科目中,文学课程特别显出它的特色。简陋的教室,培养了文学志向,从这里走出的学生,诗化的心灵永远向着阳光。每当晨曦透出云层,窗纸微微泛白时,李广田作词、瞿亚先作曲的济南一中校歌便充满生气地响起:“我们是紫色的一群/我们是早晨的太阳/我们是迎日的朝云/我们是永久的少年人。”昂奋的旋律回旋着,激荡胸臆。校内的“铁流”读书会、“野火”壁报社,帮助他们确立了心灵方向。老巷深处的破庙旧馆,孕育着明天的梦。

笃志文学的教师,做着创作的跋涉,逾越的是耸峙于世路上的重重险阻。

抗日初期,避乱异乡的困顿与艰窘,系住了李广田的灵魂。对政治现况的愤懑,对祖国前途的焦虑,使他的授课充满忧患意识。面对日益加深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革命理论成了滋润心田的甘露。静夜中,李广田在油灯下研读,细小的灯芯放出微亮的红光,转瞬化成抗敌的激情热烈地燃烧,他以奋起的姿态扑向光明。从李广田那时的作品里,听得见救亡图存的疾呼,看得见针砭浊世的严词。因此,卞之琳称他的散文“言语中自有战斗性”。这招来某些人的非难与忌恨,逃脱不开的厄运很快逼临:教职遭解,被迫离开四分校。此时,李广田没有陷入消沉,却用充溢哲学意味的诗句消解心头郁积的牢愁。搏击生命风浪的他,心决不会叫尖硬的现实碰碎。辞行那天,熟悉的山水静静地相送,依恋的目光默默地投来,护佑他一去难返的远行。

怀着复杂心情告别罗江后,经卞之琳介绍,李广田去了叙永,到西南联大分校任教,开始了五年的联大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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