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官吏”数量严重缺编所造成的的恶果就是号称依法治国的大秦帝国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地里波涛汹涌。因为“官吏治国”体系的缺失,所以始皇帝在博浪沙遇刺而抓捕不到张良;所以始皇帝在兰池宫遇刺也抓捕不到凶手;所以项伯常杀人但是仍然不会被抓捕;所以黥布逃亡骊山成为江洋大盗,还是不会被抓捕;所以彭越在巨野泽中当强盗,也不用担心政府组织力量来围剿;秦帝国为了应付这种帝国内的这种暗流涌动,只能缩短官吏培养的周期,而且就地取材,从六国原有的国民中进行官吏选拔。因此,萧何、曹参、夏侯婴、刘邦、陈胜、吴广等人被秦帝国从基层选拔了出来,正式进入了秦帝国的公务员编制。
四
如果秦帝国只是关中地区培养的官吏数量不够全国“吏治治国”体系的运行,这个局面尚且可以应对。只要大量选拔六国优秀的人才担任官吏即可解决。从六国人民自身的利益需求来说,他们也很想在秦国体制内谋得一份公务员的差事。比如韩信就想谋求一个秦帝国公务员的职位却不可得(注:“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因此,萧何,刘邦、陈胜等人最开始对自己能进入秦帝国的体制内当上公务员是比较满意的,他们乐于做“君权”的奴才,愿意成为“吏治治国”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但是进入体制后的真实情况却是事与愿违,秦帝国在自断经脉的路上越走越远,而刘邦、萧何、陈胜等帝国“新吏”却逐渐感到越来越无路可走。
秦帝国是一个农业帝国,农业国家最合适的战争方式是打一打,停一停。虽然战国时期烽火连天,也没看见任何一个国家会进行持续性的战争和持续性地进行战争资源动员。但是始皇帝在建立秦帝国后,把国家绑在了高速前进的战车上。本来人民的徭役已经够重,再加上持续性的南征北伐的战争,农业国家原有的战争生态完全被打破。帝国对资源汲取不断的加强,君主和王室以下的每一个阶层都是被汲取的对象,即使与君权“同盟”的吏治群体也难逃君权的“吸星大法”,君权对官吏们进行汲取和蹂躏时弃之如敝履,而君权对这种破坏“同盟”状态的情况却浑然不知且理所当然。这种对官吏的汲取和蹂躏反应在史料里,就是刘邦的亭长当不下去了,因为他没办法做到每次都能让刑徒不逃亡。而押送刑徒的工作却是高频发生的工作事务,一旦刑徒发生逃亡,他将面临严厉的处罚或者自己将被沦为刑徒。陈胜和吴广的屯长干不下去了,因为即使有爵位有职务也逃脱不了被征调戍军的命运。奋斗了半辈子,最终的命运和刑徒也相差无几。
陈胜和吴广的事情,特别值得重点说一下。陈胜和吴广并非是雇农,更不是贾谊所说的“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陈胜和吴广是在秦帝国有爵位有官职的人。陈胜和吴广为屯长,何谓屯长?《商君书·境内》写到:“爵自一级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公士。爵自二级已上至不更,命曰卒。其战也,五人束薄为伍,一人兆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五人一屯长,百人一将。其战,百将、屯长不得首,斩;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这段话的大意是说爵位从一级以下到小夫,叫做校、徒、操,爵位是公士。从二级开始到不更,叫做“卒”。打起仗来,五人编为一个名册为一伍,一人逃跑就惩罚另外四个人,如果谁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免除刑罚。每五人设一屯长,一百人设一将。作战时,将、屯长如果得不到敌人首级,就斩杀;如果得到敌人首级三十三颗以上,就算达到了规定的数目,将、屯长可以升爵一级。从这段史料中我们可以知道,能做“校、徒、操”的,都是一级公士爵。能当“卒”的,其来源构成为二级上造公爵到四级不更公爵。而由“校、徒、操、卒”所构成的五人为一屯,配一屯长,则屯长的爵位至少是不更爵或者更高一位的大夫爵。不更爵顾名思义,不更者,即可免充更卒(其他之役,仍须照服)。但即使有此爵位又怎样?陈胜和吴广照样逃脱不了属于军事性质的“適戍”。那什么是“適戍”?《汉书·爰盎晁错传》中写到:“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適发之,名曰‘適戍’。”在对这种“秦民见行,如往弃市”的苦役面前,陈胜和吴广的爵位一文不值,他们甘心作为“吏治治国”中的一颗螺丝钉,但是却被秦帝国无情的汲取和蹂躏。而且面对大雨造成的失期,等待他们的除了灭顶之灾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希望。对于秦帝国对各阶层的汲取和蹂躏,《汉书·爰盎晁错传》中写到:“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可见秦帝国君权的汲取和蹂躏先从贫民和贱民开始,再到富人和官吏之家,最后可能连宗室和权臣也在所难逃。只是,当秦帝国在无情碾压“官吏”这个同盟群体时,帝国的经脉就已经彻底自断。
灭秦者的真正力量并非六国旧贵族,而是秦帝国自断经脉后的“官吏”群体。率先打响第一枪的是拥有秦帝国不更爵位的屯长陈胜和吴广。打进关中,直接灭亡秦帝国的刘邦沛县军团,沛县军团中有很多人当年都是秦帝国的基层公务人员。当各路反叛者点燃星星之火后,秦朝的官吏首先想的不是去平叛,而是想尽快与秦帝国划清界限并争取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分一杯羹。会稽郡郡守殷通便是此类人,只是错在与项梁与虎谋皮。更有甚者,在陈胜吴广造反之前,便有秦朝官吏管理私通罪犯。蕲县狱掾曹咎和栎阳狱掾司马欣即是如此,帮助项梁逃脱牢狱之灾。更离奇的是,武臣领兵进攻赵地,蒯通献计让范阳令不战而降。武臣后面更是按照蒯通的意思继续任用范阳令,保全范阳令的功名富贵,结果赵地一下子没经过交战直接投降三十多个城邑。无独有偶,刘邦也继续任用南阳郡守,保全其功名富贵,不仅避免了宛城的一场血战,更是以南阳郡守开了一个好头,后面一路向西,没有不归顺的城邑。可见,秦帝国的“吏治治国”体系已经里里外外彻底烂透了。抛开秦帝国的中枢朝堂之变不说,单论“吏治治国”基层体系:如果陈胜吴广不被无休止的压榨,如果刘邦可以只是完成亭长的日常工作,如果会稽郡等各个郡县能认真在辖区缉盗,如果曹咎和司马欣能秉公执法,如果各个郡县能决心组织抵抗,如果秦帝国的官吏编制配备完整,不给任嚣和赵佗私自相授的机会···秦帝国都不会这么快走向灭亡。秦帝国兴于“官吏治国”体系,也亡于“官吏治国”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