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奥的《罗马史》(History)一书中,这并不是笑唯一一次在罗马皇权和臣民之间起到了作用。据他记载,在那之前大约500年,也就是公元前3世纪初时,在罗马扩张期间也发生了一个故事,只不过更加鲜为人知罢了。这件事使得当时的罗马人与意大利南部一个叫他林敦(Tarentum)的希腊城邦发生了冲突。刚开始出现摩擦时,罗马人派了一群使节前往他林敦。这些使节全都穿着庄重的托加长袍,想着用这样的装束震慑一下他们的对手。
据狄奥的说法(因为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版本),当使节们抵达他林敦时,那儿的人对罗马人的衣着大肆嘲笑了一番,有一个人甚至还拉了泡屎,弄得主使节卢基乌斯·波斯图弥乌斯·墨革卢斯(Lucius Postumius Megellus)原本干干净净的衣服上全是大便。当地人都把这事当作乐子,不过这却激怒了波斯图弥乌斯,他对此的回应并不让人意外。“笑吧!”他说道,“还能笑的时候就尽情笑吧!因为你们会哭很久很久的,到那时,我要让你们用血洗干净我们的衣服。”他的威胁变成了现实:罗马人的胜利,意味着他林敦人确实不久就付出了血的代价。
他林敦人在笑什么呢?或许,他们多少是在表达嘲弄或不屑(在狄奥看来,当长袍被那个大胆挑衅的人弄得肮脏不堪时,波斯图弥乌斯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是,狄奥又在书中暗示道,他林敦人如此笑闹不已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罗马人在正式场合穿的长袍实在是太可笑了。如此看来,这个混合着笑、权力和威胁等元素的故事,和多年之后竞技场里发生的故事还真是遥相呼应。权力的使用总伴随着笑的出现,并受到它自发的挑衅。除此之外,我们从他林敦的这个故事中还得到了一点额外的收获?它清晰地表明,罗马长袍既臃肿又不实用,在古代世界的非罗马人看来十分可笑,而身处现代世界的我们也有同样的感受。
狄奥在竞技场里竭力掩藏笑意,他的做法引出了三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这也是本书将要讨论的。第一,是什么让罗马人发笑?或者说得再明确一点,是什么让罗马城市里的精英男性发笑?毕竟,我们对穷人、农民、奴隶和女人们的笑几乎一无所知,只能从城市中精英男性对此的描述中了解一二。在古代世界里,要想显示不同社会群体间的差异,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宣称他们笑的方式和对象都有所不同,这在现代也经常如此。第二,笑在罗马精英文化中是怎么运作的,有什么作用?它在政治、知识和意识等层面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是怎么被管理控制的?关于罗马社会总体上是如何运转的,我们能从中了解到哪些信息?第三,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或切身感受到罗马文化和罗马人的笑?其中有没有哪些方面会让人觉得罗马人“就像我们一样”?又或者,研究罗马人的笑的现代历史学家们会不会常常像是外国派对上焦急的宾客那样?跟着旁人一起发出友好的笑声,好让自己显得礼貌得体,但其实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懂这个笑话。
这些问题都很重要,我希望它们能为人们了解古罗马的社会及文化生活提供新的视角,也能为人类的笑的跨文化历史研究提供一些源于古典时代的洞见?我指的主要是笑,而不是幽默、风趣、情感、讽刺、诙谐诗和戏剧等相关主题,尽管它们都会在下文中不时亮相。当我们回过头再看狄奥笔下竞技场里的情景时,便会意识到上述这些问题有多么复杂、有趣,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意想不到地)还极具启发意义。
狄奥的这个故事乍一看十分直白易懂,不过就是用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机智的年轻人在面对2世纪时期罗马草菅人命的强权政治时,用咀嚼月桂叶的办法掩盖住笑意,救了自己的命?然而这段描述远不止看上去的这样简单。首先,据狄奥记载,他用的策略是“咀嚼”,而不是我们更熟悉的“咬”。当然,人们在讲述这段故事时,总是乐意把故事里的情节说得完全符合如今的某些俗套?那些拼命忍住笑的人们会嚼着某些方便的东西来压抑住笑意(“狄奥描述了他是怎么……通过拼命咀嚼月桂叶……让自己忍住别笑出来。”一位现代历史学家是这样总结这个故事的。)。但是,狄奥却明确表示,他的举动并不是防止自己发笑,而是巧妙地利用下巴在咀嚼树叶时的动作来掩饰脸上的笑意,甚至?万一他发出笑声,还能用来当作托词。
自然,在狄奥《罗马史》一书的描述中,这些因素也都有所体现。他的叙述极富感染力,联想到现代生活中那些需要憋住“吃吃地笑”的场合,读者很容易产生共鸣;正因如此,我们往往会忽略其中的文学技巧和政治技巧,只觉得自己仿佛身临其境,围观了一场罗马的“笑话”(尽管早已相隔千年)。
当然,我们并没有真的目睹那一幕。这一切都是狄奥精心撰写的分析,然后被摘录到了中世纪的某本文摘中(想必汇编者认为这个故事生动地体现了皇帝的罪过)。它最初被写下来,是在事情发生的二十多年后?在那时,与独裁的康茂德皇帝划清界限无疑是明智之举。而划清界限显然就是狄奥的目的,他声称自己当时因为皇帝的古怪行径笑了出来?并且绝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因为那一幕实在太可笑了(“我们当时并没有感到紧张,只是满心觉得非常好笑”。他坚称事实如此,尽管很多人都怀疑他是因为紧张才笑的)。
狄奥表述的重点在于它所提供的追溯性,及其可能带有的经过一定艺术处理的倾向性。他说“我觉得这个很好笑”,或者说得再清楚一些,“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在笑,不然我就死定了”。这样的说法一方面控诉、嘲讽了独裁者,另一方面又将作者刻画成一个务实、和善的旁观者?并且还能在面对皇帝残忍而又愚蠢的举动时保持清醒。这无疑正是狄奥所盘算的。
本文摘选自《古罗马的笑:演说家、弄臣和猴子》
剑桥大学古典学现象级学者玛丽?比尔德
解读笑在罗马世界的核心地位
一部笑的考古学
一部风趣博赡的罗马社会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