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
这也是以罪人的身份在黄州写的,罪人就是没有自由的人。他只有在沉醉的麻木中,寻得短暂的陶然自得。他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半夜回来时叫不开门,于是而“倚杖听江声”。江声浩浩,能告诉人什么呢?江水以浩渺的滔滔,来展示自己的无拘无束。这不是在告诉人,为名利而奔忙是何等的可怜吗?
唉,趁此夜深风静,江水安眠,还是驾上一叶扁舟,超离这冷气逼人的世界吧。于是他轻轻哼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敞开庄子似的容纳万有的胸怀,使我没入大自然,也使大自然没于我,于是而物我两忘。
关于这首词,据记载还曾引起一场虚惊。这首词第二天就传遍四邻,都说苏轼驾小船逃走了。地方官听说后大吃一惊,让罪人逃走了那还了得,就赶忙去看个究竟。敲门一问才知道,苏轼正蒙头睡大觉呢。
其实,苏轼根本不可能像李白那样,说走起身就走,因为到宋代,已经不是“大道如青天”的时代,已经不允许跟着感觉走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西江月》
秋风飒飒,一年将尽,树叶萧萧,催人变老。他却无可奈何,只能痛苦地看着年光从指缝里流走。不要责怪这歌声过于凄苦,要知道,他灵魂的负担太重太重了。
苏轼把自己的生活全方位撒进词的沃野,用独自从生活中浓缩出来的哲理去进行培育,使词万紫千红,争妍斗艳,开出了有深度的,经得起琢磨的意境。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春日出游,忽然遇上阵雨,同伴狼狈不堪,词人却“吟啸且徐行”置之度外,“一蓑烟雨任平生”,披着蓑衣,在烟雨中奔走一生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会怕这么一阵雨吗?终于阵雨过后,斜照相迎。刚才那一阵“穿林打叶声”不过是一场虚惊。实际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里有陶渊明的随缘自适,有禅宗用平常心去看待一切的了悟。苏轼抱着儒家的社会责任感来承当一切,一点不肯马虎,这当然是行不通的。知无不言的性格,黑白分明的态度,使他受尽了折磨,贬官贬得一次比一比远——
《食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已经贬到了惠州,当时这是蛮荒之地,他竟然声言只要天天有荔枝吃,就“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显然是无可奈何的自宽自解,然而因为他是旷世奇才,又有充满磁性的人格魅力,这使他那些藐小的政敌,忌妒得目光都发高烧。于是,他们借故把苏轼再贬到海南的儋州。年已六十二岁的苏轼,觉得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
他这块有用的石头,无法去补朝廷的裂缝,被抛掷出来,也许将永远与海南这里的巨石为伍吧!这是他无法排解的悲哀。然而,他毕竟是哲人,并没有在荒凉中板结成石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把这四年的贬谪当作一次旅游。
如今,他矗立在东坡书院这里,一派智者的深沉和学者的儒雅,来接受游人的瞻仰。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读这首词的最佳切入点,就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诗人梦见亡妻,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因而伤心哭泣,这是很自然的。可是死去的妻子与丈夫相对,为什么也泪流满面呢?因为词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无暇自己伤悼自己,就把一腔涩泪逢移植到亡妻的眼中,让亡妻来为自己哭泣。深人无浅语,苏轼总是能在词中,留下一面窗子,让读者看到更远的景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略呈椭圆形的庐山,横看绵延不尽,侧看高高耸起。从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印象,可是站在西林寺那里,却只见四围都是山,根本想象不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变化,这是为什么呢?“只缘生在此山中”。人被山吞噬了,失去了看山的角度,于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就成了生活真理。
不过永远能让人咂出新意,而又永远也说不尽的,还是那首咏雁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在“寂寞沙洲冷”的环境中,“缺月挂疏桐”的背景上,“漏断人初静”的时刻,一只孤鸿,“惊起却回头”,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这只孤鸿为什么要“拣尽寒枝不肯栖”呢?是因为被孤独驱赶着,而惊疑而害怕吗?应当是的。会不会是这些寒枝不合它的意,因而不愿意停落在上面呢?应当也是的。原来这首词是词人在那场文字狱中死里逃生后,被贬到黄州时写的,很显然,那“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就是词人无处依托的投影。在人生的坐标系里,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自己的位置。宋代词坛上最杰出的一代奇才,这个永远都竭力用苦笑来按压内心悲苦的哲人,终于就这样在“有恨无人省”的冷漠中,耗尽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