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人生,他的记忆似乎也被那场事故分割。越靠近那个下午,记忆就越清晰,他也更愿意提及。至于“那件事”往后20多年的生活,他更愿意一语带过。
“那件事之后呢?这20多年你过得怎么样?”一次谈话中,我忍不住打断他已经重复多遍的关于那天下午的描述。
“这不重要,也没啥意思。”他被我从激昂的状态中拉出来,一瞬间面露愠色。
从他反复的讲述,以及法院的判决书中,我拼凑出那个1996年下午的样子。1995年职高毕业后,张杰接了母亲的班,去印刷厂工作。出事那天,他正在轮值夜班,白天都是空闲时间。
当时他的一个表哥跟人合伙开了一家“迪士高”舞厅,在那个年代,这是最受年轻人欢迎的娱乐场所之一,张杰说他也去过“四五次”。出事的那个下午,他和之前一样,骑车去舞厅“听歌”,准备去打发掉无聊的时光。
在另一个版本里,法院的判决书显示,当时舞厅的保安说,张杰那段时间是在舞厅“帮忙”,他不领工资,人多时卖票,人少时负责维持秩序。
后面的故事都一样了:舞厅在2楼,张杰到门口后,刚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休息,一个惊慌的女孩就从舞厅里跑出来,急迫地向张杰求救:里面有流氓在欺负女孩,“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多年以后,张杰无数次回忆起这个场景,悔恨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他曾后悔当时的选择,这个“糊里糊涂”的决定成了他痛苦的起点——他说不清当时为什么就跟着女孩走了进去,“可能是当时太年轻,个子又大,没怕过谁”。
事情就发生在舞厅门口,刚进门,张杰就看到一个男人正掐着一个女孩的脖子,左右各来一巴掌,周围几个围观的男青年默不作声。女孩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头一耷拉,像个鹌鹑”。
看到只有一个流氓,张杰多了些底气,出面“喝止”了这场正在进行的作恶。
当年受害女孩的询问笔录证实了这一幕,她把张杰当成了舞厅保安,在她的供述里,这是个短暂的过程。
“你干啥?”张杰问。
“没干啥。”打人者说。
“没干啥她怎么哭啦?”
对话时,打人者松开了掐着女孩脖子的手。张杰这时才发现,周围那几个“围观青年”和打人者是一伙,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几个人一哄而上,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
已经吓坏的女孩趁乱逃出了舞厅。张杰也想逃,他冲出门口,但被人从背后抱住。他看到有人拿菜刀朝他脑袋劈来,下意识闪躲,菜刀落在了他的右肩上。来不及反应,另一个人握着匕首扎向他。后来他才知道,匕首扎了他3刀,都在左腿上。医院的手术记录显示,最深的一处刀伤达到了8厘米。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忘记了疼痛,甚至短暂丧失了一切感觉。他挣脱凶手,拼了命地往外跑,舞厅300米外的警亭是他迫切想要到达的庇护所。
高中时,他曾是学校田径比赛的亚军,但记忆中那300米却无比漫长。他跑下楼梯,穿过一条马路,绕过一条河。到达终点时,他伸手去握警亭的门把手,但眼前一黑,世界安静了。
张杰画的老虎。
老实人
痛感在17个小时后到来。因失血过多,他昏迷到第二天上午才苏醒。
伤口愈合得很快,但他说身体的疼痛从未消失。进入中年,他的左小腿经常无缘无故地浮肿,他因此拒绝从事一切重体力活。
印刷厂的效益不好,张杰从2000年开始就处于半下岗状态。他找了份交警队的工作,负责信号设备的维护安装。两年后,因为“身体顶不住”,辞了。
“就这天啊,让我挖坑、抹水泥,谁受得了。”有天他和我一起坐在出租车上,车内空调很足,他忽然指着路边的信号灯抱怨。
行至中途,两个年轻男性上了车,走到最后一排,坐在张杰身边。密闭的客车内空气混浊,有人塞着耳机闭眼靠在座位上,有人已经昏昏欲睡。其中一个刚上车的男人探出身子,缓缓把手伸向前座乘客的口袋。
这一幕,张杰真切地看在眼里。
另一个男人的皮包敞着口,似乎是故意让人看到里面的物品。张杰也看到了,那是把匕首。
张杰说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20年前的“见义勇为”。在无数个压抑的夜里,他曾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傻事。他在女儿6岁时就带她去学跆拳道,“让她碰到危险时保护好自己”。
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在滞闷的车厢里,张杰拿起手机,兀自对着话筒大声讲了起来。
“李队啊,你说的那个案子,人抓到没有?我马上到郑州了,一会儿去局里找你。”
小偷的手缩了回去,随后叫司机停车,和同伙一起匆匆离开。
张杰放下手机,长出一口气——他没拨出任何号码。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接受我采访时,他努力思索着做过的“好事”。
去年,他在街上捡到一个钱包,里面装着失主的身份证、1600多元现金,还有几张不记名的购物卡。对没有正式工作、经常以方便面和馒头果腹的张杰来说,这是个不小的“馅饼”。
钱包很鼓,他小心地把它装进挎包。回家路上,他陷入挣扎,走路“差点没撞到电线杆”。终于在快到家门口时,他败给了自己的“老实”。
“1600元是开封的基本工资水平,这个人可能是刚领了工资,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不能吞了它。”张杰一边向我展示钱包的照片,一边说。
“好事”是不常有的。前段时间,他又捡到一个大学生的学生证,后来联系到失主,加了微信,给对方寄了过去。
大学生表达了感谢,然后说在网上看到了张杰的事迹,“向英雄致敬”。
再后来,有媒体采访了张杰。报道刊发出来后,他说实在找不到跟谁分享,就把链接发给了这个大学生。
张杰一直对我说自己不是英雄,尽管这种说法可能带着谦虚,但在我离开开封时,我已经不再在乎他是不是一个英雄了。他是个“见义勇为者”,即使有时让人生厌。
分别时,我和所有记者一样,获得了一幅他的老虎画作。他说老虎代表勇气和胆量,那是他最想拥有的东西——他走出去、重新站起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