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松绘
小说中的现实是我们想象的、理解的和变形的“幻想领域”;小说中的现实又是记忆的,甚至往往是远一点儿的记忆。对于乡村的书写也是如此,譬如鲁迅笔下的故乡,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史铁生笔下的陕北……
没错儿,对于小说家而言,他所写下的乡村生活可能会有“滞后”,是他童年时的样子甚至是他经历了内心改造之后的童年时的样子,从这点上来说,写作大约是面向过去的。但是,小说也是面向今天的,它不会满足于只留下记忆的印影——它要对我们今天的日常提出见解和警告。小说还应当是面向“未来”的,在未来的阅读者那里,你所写下的“旧事”依然具有启示性,依然能够引发读者的思考和情感的投入。
因此,在面向今天的这一向度里,小说家应当具备对现实敏锐的洞察,能够对人们习焉不察的日常提出独特见解;在面对未来的向度里,它需要在认知的基础上提供前瞻性思辨,要有能力让它的某些议题变得深邃且不过时……在乡土文学写作中,我们时常会注意到它的记忆承载,而或多或少忽略它的现实面向和未来面向。
近20年来,农村发展变化巨大,然而令人小有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很好地反映到当下创作中。我们的乡土书写多来自十数年或者更早就离开乡村的作家们的书写,这当然可贵,然而它们在“现实”和“未来”的面向中总有匮乏,对我们更深入、真切和有代入感地进入当下的现实乡村力有不逮。很多乡村新变,是旧经验所无力涵盖和解释的,而它们正是文学所需要表现的。
以我的个人经历为例。2015年左右,我到邯郸某县检察院“体验生活”。随着采访深入,我的工作重心开始偏移到对乡村的重新发现上。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作为一个来自农村、在县城也有十多年工作经历的作家(父母还在乡村生活,我每年都会多次回乡探望),我原以为自己了解熟悉的乡村,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其中的诸多变化超过了我的想象。一是打工和打工人口给乡村带来的变化,有物质的也有道德的和精神的;二是土地流转给农村生产生活带来的变化,同样是那样深刻;三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的问题;四是农村男女人口比例的问题,农村中以往的“男尊女卑”的观念竟然因为乡村男女比例的变化而悄然瓦解,当然又有新问题产生……几个月的体验生活让我百感交集,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对乡村的旧有理解。这些悄然而又深刻的变化多么需要文学的反映!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当下的乡土文学创作依然占有极大比重,但真正能够回应现状的作品似乎又极少极少。我们的文学尤其是乡土文学,似乎还沉浸在一个被反复言说、没有流速的旧时光里。
为什么?一是过去的乡村生活相对固定,而我们又有那么多以往作家的成功经验可以借鉴,写滞后的乡村记忆更容易,更出彩;二是所有的当下经历都是复杂的、未经梳理甚至未经验证过的,它没有更多的思想资源可以依凭,面对新现象做出判断并洞见深刻,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很难;三是情感情境的疏离,对当下乡村的敏锐感受来自于神经末梢,那种切肤感的温和凉,是离开乡村的作家难以感觉到的。四是小说写作“面向未来”的这根弦在我们的头脑里绷得还是不够紧,对现实缺乏深入思考,对“何以至此”和“它所包含的永恒性在哪”的问题未能做出回应。
不过,文学应该是而且一直是迎难而上的,希望有更多有经验的和来自于时下乡村的青年写作者们共同来承担起这份挑战。
(作者为河北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