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事
我记事时,家在曲家店招苏台河南岸的两家子，住的三间房子，是青年点留下的。每到年前，父亲都会带着我去生产队领炮仗。回来路上, 我拎着小筐，颠颠地跟在他的身旁,看着筐里红红的小洋鞭和二踢脚，心里老快乐了，父亲不时摸一下我的脑瓜，目光里满是慈祥。
九岁那年，父亲用一挂马车将咱们一家四口，带到了三十里外的八面城前贺。他是知青，被安排到镇上一家厂子,当上了大集体工人。母亲是农村户口，在前贺落户后，除了侍弄责任田，还到砖厂或校园谋些差事。而家里，他们一向打理得有条不紊。
一进腊月，父亲就去街（gai）里买回黄米和红小豆，与母亲一同淘米、沥水、磨面、烀豆馅，泡苏子叶……做预备作业。由于要上班，这活计只能起早贪黑地赶。
早上,屯里的大公鸡刚啼一两声，他们就爬起来，点着外屋那个二十五瓦的灯炮，朦胧的灯火透过小马窗户照进来，屋里朦朦胧胧。父亲在外屋用水瓢从缸里哗哗地往锅中舀水，又一趟趟去当院往进抱柴火。母亲揣好炕头上发过的面，端来豆馅，捋平已洗净的苏子叶，就做起了豆包。一锅能装一百多个，一共要蒸八九锅，前前后后热火朝天的，得忙活三四天。
接下来，便是浆洗被褥。母亲说不能留“隔年尘”。拆、洗、晾、缝，她样样精通。那一阵儿，窗外檐下的洗衣绳上花红柳绿。待那些被面和褥单晾得待干不干之际，母亲就会取出藏在柜中的一对“宝物”，那是两只木棒，说成宝物，是由于她总不愿借我出去“做作”。她将那些晾过的被面和褥单叠得整整齐齐，喷上少量水，抡起木棒，乒乒乓乓地击打，直至扁扁乎乎没有褶皱。
同洗洗涮涮相同重要的，是隔上二三年，就要糊棚、糊墙。别人家多用报纸，而母亲喜爱用白纸和窝纸，白纸糊墙，窝纸糊棚，窝纸上有花鸟彩图，她挑选粉红牡丹那种。糊之前，要将棚顶和墙角角落的尘埃及蛛网一一扫净，还要约好辅佐。当然，我家人手还算富余，我和妹妹都已能派上用场。终究，母亲让咱们细心瞧看，端端正正贴上年画，有《花木兰》《鲤鱼跃龙门》……
跟着年三十接近，父亲总要带上我去街里“办年”。听人讲，“办”同“半”，意思是一年的收成大约要花掉一半。也因而，有了“年关”之说。而父亲带上我的意图只要一个，让我“看堆儿”。
在庙头前有一个广场，广场东西双面，是两趟对应着的大瓦房，大副食店和供销商场两家公营店十分霸气地各据一方。但咱们简直从未去过，咱们去的，是庙头往东沿路的露天菜市场。在那儿，鱼肉生果和蔬菜货摊一应俱全，随路的走势排开二三百米两大溜，让我不由想起评书里讲的“二龙戏水阵”。城里的，乡间的，赶马车的，挑挑的，“办年”的人们从五湖四海涌来，挎着菜篮子，拽着塑料袋子，挤挤挨挨会聚成欢喜的海洋。我家要办的年货大体有猪肉、肘子、带鱼、干豆腐、马莲粉、冻秋梨，还要约上二三斤瓜子和一两把糖块。那时，爸爸妈妈的薪酬还很低，所以每样买得都不多。
年货买回来，母亲将猪肉卸成小块，放到下屋的缸里冻起来。将猪肘子用大锅烀熟，一点点剔下肉，用干豆腐包裹，压成焖子。猪肉皮也是好东西，她切成筷子般粗细的小条，用浓盐水洗净，大半天炉火慢熬，终究成汁，汁上层清汤部分晾凉后即成清冻，基层有肉皮的部分就成了浑冻。清冻洁白，娇嫩润滑，浑冻质感，进口醇香。这是最好的下酒菜，要留到春节那天才干切上一盘，而正月里待客（qie）更是必不可少。
日升月落，循环往复。转瞬，四十余载年月已堂堂而过。近来，我又回前贺，看到父亲买回来一堆炮仗，就跟他说，没少买啊。没等父亲答复，母亲在一边抢过话，说本年年货预备得可全了，她抬手细数，有肘子肉、排骨、小鸡……
咱们聊着过往，那些年前的事仍然生动，似乎就在回忆之间。可我发现，爸爸妈妈脸上的笑意，再也无法粉饰年月留下的痕迹，那松动的牙齿，深深的皱纹，刺意图青丝，样样都在提示，他们，老了。
外屋的锅里，骨头炖酸菜已溢出香气，一片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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