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奇谭》:奇谭背后,是另一种“自然”

2023-02-14 11:40:18 作者: 《中国奇谭》

而在《林林》中,这样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相互沟通、理解的情状被粗暴地打破,人类在绝对意义上占领了对自然的解释权,人与自然被表现为一种紧张的对抗关系。以此,影片以纯真的儿童视角建立起一个关于“人”和“狼”之间相遇而又分离的故事,仅有在主人公非概念化、语言化的认知中,林林才不被作为一种“攻击性动物”存在,人与狼共享着整座森林。影片末尾,当年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当他发现雪地里他的脚印就像狼爪留下的足迹时,他兀然发现,林林就在河对岸注视着他。在这一可见的行动中,主人公自身的知觉行为塑造了一个属于他眼中的“林林”与自然。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宫崎骏的著名动画电影《幽灵公主》,“狼”与“少女”的形象转化,实际上代表着一种理想的、与自然共在的生存方式。

  《林林》剧照

在上述影片中,要进入这样一个“妖气沉沉”的世界,不仅是一种认识论,更是基于一种人与自然相共存的生存伦理。这样的自然观并非建基于一种文化主义或科学主义之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对弗洛伊德做出了批判,他认为,精神分析通过“能指的专制”,将人类的表意、生成行为框定在一个固定的结构性框架之中(如家庭与社会,童年与成人,孩子与母亲等等)。而对于本质上的感知的内容,精神分析只能保持缄默,并将其定义为“无意识”。[3]

可以看到,在《小满》中,这样的“无意识”领域并不以焦虑的方式表达,而是以一种剪纸定格动画的形式柔和地展开,它虽是基于自身童年经历所变形的“童年阴影”,但以羊皮纸铺展开的二维的、高对比高反差的视觉形象,充满着孩童视角所特有的神秘与绚烂感。这是一个感知的世界,在小满的心中,“鲶鱼”的形象勾连起了他体验生活秩序的各个版图,巨大的鲶鱼、井下的神奇世界、家里的金鱼、市场上被摊开叫卖的鱼肉,不论这其中哪一部分是真实或虚假,都存在于一条完整的体验之流中并被不断转化。对此,导演也以“共存”一词形容道:“最好的办法不是克服,而是和它共存,我想探讨一下这个感触。其实共存的方法多样,你可以把心理阴影的痛点偏移,也可以用审美的办法对待、面对它”。在这里,拒绝“克服”即意味着拥抱感知的、体验的世界,从而以审美的样态最终与自然达到“共存”。[4]

循着这一观点可以发现,在对已有的创作序列中可能是最为晦涩与风格化的作品、改编自南朝志怪小说《续齐谐记》“鹅笼书生”一文的短片《鹅鹅鹅》的诸多评论中,“鹅”往往以一种精神分析式话语出现,手持团扇的兔妖、双眼失神的猪妖、天鹅般美丽的少女,一切的“套娃”环节直指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幽暗与欲望。它将时间线拉回至观众的童年,直指人类成长经历当中的匮乏与某种“再现”。这套以弗洛伊德学说为根本的解释体系,将自然界作为一种内心“怪奇”(uncanny)的外化而存在,自然以一种压抑与否定的形态被表征。但在根本上,它舍弃了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之间互相沟通的强度。对于货郎来说,也许重要的不是将自然作为力比多的否定形式加以贬斥化,而是将无意识从意义与解释层面脱离出来,不论是狐狸、猪妖、天鹅、飞鸟,还是怪奇的想象、人物比例的变形、透视关系的扭转,皆代表着人类在感知层面上的永恒的开放性。在现象学意义上,对于意识活动来说,重要的并非作为物理世界中客体的我(货郎),而在于那个调动认识能力,对感觉、知觉、回忆、体验进行不断综合的我。几种动物形象既可以指代货郎自己,也可以仅仅象征着一次人类对于自然世界的“荒诞”体认,在这样一个去人类中心的、敞开的体验过程中,各种怪奇想象被不断瓦解、重组为一种创意的视听形象表达出来,如塞尚所言:“自然,就在内部”。[6]

  《鹅鹅鹅》剧照

有趣的是,在该片的原始设计中,天鹅少女留下的珍珠耳坠化作粉末被吹散,如白昼繁星一般播散在山谷间。但最后导演舍弃了这一版本,而改作“化作飞鸟”。导演亲承,“鸟”是更有生命力的表现,它会向其它方向“延展”。而影片中的怪物也并不指向“恐惧”,而更多指向传统戏剧领域上的“荒诞”,当货郎与天鹅少女两者在山顶相望,影片最终所展现的,仅是一个纯粹“美”的情境。[5]在这个意义上,《鹅鹅鹅》与《小满》相同,均是以一种敞开的“共存”姿态代替了对自然界具象物的“克服”。它成为了阿甘本笔下的“无法占用之物”,如其所述:“在风景状态下,存在物被悬置,不再起作用,世界已经变得完全无法占用,也就是说,世界超越了存在与虚无。正在欣赏风景的人看到的不再是动物和人,看到的仅仅是风景。人们不再寻求理解,而仅仅只在看”。[7]

回到开头尤克斯考尔所提到的那只“壁虱”,壁虱的环世界被它的本能、情状、感受所定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诸多人类社会早已习以为常的科学概念,对我们进入这只壁虱的世界实际上毫无助益。例如,唯有去想象一个“狼”所生活的世界,对“狼”的生存情状进行体认,才有可能从整体社会伦理的角度重新思考人与狼、人类活动与自然环境的负责互动关系。同样,如果以现代时空观、科学观去定义“王孩儿”对乡村巴士的等待行为,那么“王孩儿”的主体性视角、他的思想情状、生命体验将被我们永久剥夺。对于这一点,学者蓝江提道:“尤克斯考尔的生态生物学给出一个线索是,我们从来不是在作为外部绝对整体的自然层面上来谈论世界的。”[8]也就是说,《中国奇谭》的魅力之处实际在于,它搭建起了一个未被现代科学理性、经验秩序所中介的“妖”的世界,在基于中国传统自然观念的基础上,以动画形式对整个自然、世界,乃至与社会历史作出了新的解释。重要的是,在这个解释系统中,但人类并不处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之上,所有的存在物在其中彼此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