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常经此一事,更加重视宗族的力量和团结。他选取齐国所有七尺以上的女子,广纳后宫,尽情生子,最后光成年儿子就有七十多个。田常将他的儿子们派到齐国各地为官,这些地方官成为田氏代齐的坚实基础。反观其他卿族,公族派系众多,互相之间的矛盾不亚于其他卿族,齐国国高二氏的衰落和庆崔等公族的覆灭,都离不开其他公族支系的推波助澜。晋国同样如此,三郤、栾氏同样得不到公族的普遍支持。至于其他异姓卿族由于传承久远,家族枝繁叶茂,派生出了众多支脉,他们与主脉往往也存在利益冲突。著名的赵氏孤儿案就是由赵氏内部矛盾而起,后来赵氏旁支邯郸大夫联合他姓攻击赵简子,赵氏又一度危在旦夕。赵氏的遭遇就是大卿族的缩影,深厚的底蕴反倒会是厚重的负担,破绽也就更多。
外来者的身份给田氏带来的第二个影响是,造就了谨慎小心的家族行事风格。
田氏在成长壮大期间,低调异常,大多都是跟在其他卿族后面做事。无论是拉下国高二氏,还是摧毁庆崔权贵,都是躲在后面,由鲍氏等其他卿族做出头鸟。直到田氏羽翼已丰,才结束了韬光养晦的阶段。晋齐两国覆灭的卿族大多数都是因为骄横跋扈,不把其他卿族看在眼里,结果被群起而攻之。而田氏就很少被集体针对,无论何时何事他总能找到盟友,最终反败为胜,这一点是其他卿族比不了的。
另外,田氏相比其他各家,尤其注重争取底层民众的支持。田氏向民间放贷时,用大斗测算借出的粮食,却用小斗称量民众的还贷。田氏故意做这种赔本买卖,得到实惠的民众自然喜欢这种主子。田氏和国君姬卿族在国都发生过多次火并,战斗经常蔓延到街市上,那些曾接受田氏恩惠的民众必然会帮助田氏打架,田氏总是能取得胜利。
田氏的这些优势不仅是齐国其他卿族不具备的,晋国各卿族同样没有。所以晋国没有同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卿族,大家旗鼓相当,很难决出最后的赢家。
如果说晋国制度是以人为基础,那么齐国是以“地”为核心。
前面就提到,晋国热衷于对外扩张,为了鼓励臣子们对外作战,国君会将新占领地封给领兵将领。由此,伴随着晋国版图的扩大,国内卿族势力也不断膨胀,在晋国国内立起了无数个山头。晋文公为了整合诸卿族的军力,建立三军制度。组建上中下三军,由六个最强卿族派人出任三军的正副统帅。军的具体数量后期有过波动,但卿族直接控制军队的模式得以建立并巩固,这是卿族取代晋国公室的基础。
齐国也有将军队分别管理的制度,在管仲变法中,齐国被分成二十一个乡。其中六个是工商乡,其他十五个都是需服兵役的士乡,即将齐国划分为十五个小军区,每个军区在战时都要提供相应人数的士兵。军区之上又分成三军,战时由国君统一指挥。这种军民结合体制将齐国结成一个紧密整体,齐国要想发生大臣篡权,就要从根本上切断国君对全国的掌控,难度要比晋国大的多,但也更加不可逆。
晋国的制度设计看似让卿族形成竞争关系,还有利于对外扩张,但卿族很容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架空公室。同样齐国的制度也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合理,齐国以地定权,限制了卿族的利益范围和发展前景。在卿权势大的大背景下,激起诸卿族的坚决抵制,齐国公室和卿族间的矛盾贯穿整个春秋史,为夹缝中田氏的壮大提供了机会。
晋国卿权在野,齐国卿权在朝。
晋国的卿权得以压过君权,关键就在于卿族有专属领地和军队,形同国中之国。他们各有自己的幕府,治理名下的领地,这些资产和权力都是世袭的,只要不是叛国这样的大罪,国君无权剥夺。所以晋国各卿族的根本不在朝堂,而是在直属领地,完全有能力独立建国。卿族的存在和延续早已不再依赖于公室,这是三家分晋得以进行的前提,不必去争夺证明他们才是正统的东西或形式,这一点也和齐国大大不同。
晋国卿族的权力基础依赖于自身,而齐国卿族需要通过政府施加影响。齐国卿族同样有专属领地和土地,但体量完全无法和齐国的同仁相提并论。田氏在田成子时期完全掌控齐国朝堂的,食邑范围顺势超过了国君。这段时期的晋国国君早已没了实权,而齐国国君还有着广大直属领地,至于其他卿族的食邑也不会有多大。齐国卿族的权力更多来自于世袭的官职,齐国的卿族争斗很少涉及地方,基本都是在国都完成的。像晋国的赵氏、中行氏、范氏被驱逐出国都,还可在地方保持巨大影响力,这在齐国是不可想象的。齐国卿族要想倾覆公室,就必须从国都出发掌控全国。田成子就是如此做的,将他七十多个子侄派到齐国各地为官,如此张扬的“谋反行径”却没有被抵制,原因就在于田氏已经完全掌握了朝堂,地方上也就不会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晋国卿族夺权的方式是由下制上,齐国则是自上至下。由下制上的集团可以有多个,相互之间并非不能兼容。而由上至下的夺权方式,只能容纳一个胜利者。
晋国抑公族、重异姓,齐国恰恰相反。
晋国公室的虚弱和它历来抑公族、重异姓的传统有关。后期六卿中只有韩氏出自晋国公族,且关系早已疏远。韩氏甚至曾家道中落,一度沦为赵氏的家臣附属,后来也是在赵氏的帮助下才重振旗鼓,故韩氏和传统意义上的公族相去甚远,和异姓卿族无异。晋人之所以抑制公族,和晋国历史上多次公室成员叛乱篡权有关,晋献公、文公一系本就是曲沃旁支,结果取代了翼城主脉。晋国国君深知同姓宗族威胁之大,故防范甚严,将政治资源大部分给了异姓。晋国卿族与公室关系都很疏远,他们在削弱公室方面很容易达成一致,但彼此之间形成固定的小联盟却也很难。智氏会帮助赵氏对付同宗的中行氏,魏氏也会对同姓的智氏反戈一击。卿族之间不可能有完全的信任,实力差异又小,只要不存在野心过大的卿族,妥协才是晋国权力之争的最终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