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年文潭:我们为什么爱苏轼

2020-09-14 16:26:34 作者: 祈年文潭:我

作者:谢琰

近日,备受瞩目的“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亮相故宫博物院,再一次将苏轼推到聚光灯下。

“我们为什么爱苏轼”,是中国文化史上的永恒命题,激发着千差万别、绵延不绝的回答。笔者的回答,要从一件展品《献蚝贴》说起。这件书法作品的内容包括两方面:一是生蚝的两种烹调法,即酒煮和火烤,至今仍是我们享用海鲜的常见方式;二是苏轼的调侃与幽默。很多人爱苏轼,可能出发点都是这两个方面:新鲜的知识,活泼的乐趣。

这篇小文写于海南。另一篇同样作于海南的小文,展示了苏轼另一个方面的魅力,即豁达的智慧。在《试笔自书》中,他从《庄子》的相对主义思维方式中汲取了灵感,将自己困守孤岛的人生处境,与人类共有的处境相混淆、相等同,从而达到自我宽慰的效果。

很多人对苏轼的感悟,可能就此止步。如果我们从苏轼那里学来的,仅仅是零碎的知识、偶然的乐趣以及“精神胜利”的技法,那么苏轼与鲁迅笔下的阿Q,似乎就没有了本质区别:阿Q懂得关于长凳、葱叶、革命党的知识,拥有让人捧腹的性格与语言,并且是“精神胜利法”的大宗师。将苏轼类比于阿Q,并非对苏轼不敬,而是意在呈现诸多文化巨匠接受史上的普遍误区,即碎片化、表象化、功利化的理解。我们只看到他们身上的若干毫无关联的亮点,讲述着半真半假的轶事,表达着真情实感的体验、启迪、刺激、收获。事实上,只有体系性的认识,才有资格成为“真知”。

苏轼过于全能,在诗、词、文、学术、书法、绘画、音乐、美食、养生、参禅等诸多领域,都有第一流的建树。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爱好出发去认识、阐释苏轼。这种“爱”,很真诚又很局限,很热烈又很肤浅。每一个曾经或正在用此种方式“爱”苏轼的人,都应该继续思索:为什么在宋代会出现如此全面的人物?苏轼怎样成长为如此全面的人物?换句话说,只有试图深刻而全盘地理解宋代文化,努力还原苏轼人生的种种细节,才有可能将对于苏轼的“爱”转化成理智的“欣赏”。“爱”很简单,“欣赏”很难。

笔者对苏轼的“爱”,同样始于零碎与肤浅;对苏轼的“欣赏”,至今仍然极不成熟。但苏轼对于人生与文学的两种彻悟,始终让笔者记挂在心,萦绕不去。第一种彻悟是,他用“水”去理解世界与文学的本质。在《东坡易传》中,他把“水”提升为重要哲学范畴。在《自评文》中,他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在官场上、在生活中、在艺术世界里,他总是表现得如水般变化多端。

过程哲学有一个基本理念:“成为现实的就是成为一个过程。任何不是一个过程的事物都是对过程的一种抽象,而不是一种正式的现实性。”苏轼对“真相”或“真理”的理解,无妨作如是观。比如《泗州僧伽塔》记载了一段心路历程:“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他从祈祷中获利,但立刻反思了祈祷的荒谬性,进而否定了祈祷这个想法的必要性,于是享受了意志的绝对自由。苏轼在层层反思中演练了智慧,也创新了艺术。

苏轼的第二种彻悟是,他始终站在“人”的角度思考社会,尊重人性的弱点,顺应人性的趋势,倡导培养人性的善质。王安石认为,应该创造一套完美的制度,让所有人都能选择正确、行为妥当。而苏轼认为,应该培养一批具有较高道德品质和知识修养的人,让恰当的人去选择恰当的制度;制度本身并无绝对的优劣好坏,关键看是什么样的人在运用它。

正是因为苏轼始终坚信“人”的因素比“法”的因素更重要,所以当新法推行的时候,他看到了新法的不妥;当旧法复辟的时候,他又看到旧法的不足;他始终站在“人”的立场上,对具体的法度问题进行具体分析,于是新党、旧党都反感他,遂使他后半辈子一直颠沛流离。从表面上看,他的变化多端害了他。但有趣的是,他不同于那些顺风使舵的小人,而是始终逆风而动。他的变化多端,本质上是坚定不移;他的立场无常,本质上是初心不改。写于贬谪黄州期间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便体现了苏轼坚不可摧的意志。一个最擅长反思、变化、创新的人,却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表现得如此固执、保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苏轼让这样的奇迹不断发生,于是他把人生过成了一段无与伦比的传奇。

(作者谢琰 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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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过于全能,在诗、词、文、学术、书法、绘画、音乐、美食、养生、参禅等诸多领域,都有第一流的建树。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爱好出发去认识、阐释苏轼。这种“爱”,很真诚又很局限,很热烈又很肤浅。每一个曾经或正在用此种方式“爱”苏轼的人,都应该继续思索:为什么在宋代会出现如此全面的人物?苏轼怎样成长为如此全面的人物?换句话说,只有试图深刻而全盘地理解宋代文化,努力还原苏轼人生的种种细节,才有可能将对于苏轼的“爱”转化成理智的“欣赏”。“爱”很简单,“欣赏”很难。

(作者谢琰 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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