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江:孔子好《易》和追寻“德义”考论——以帛书《易传》中的“子曰”之言为中心(二)

2020-10-12 16:26:08 作者: 王中江:孔子

◎王中江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3.《 易》中卦辞的“德义”

除了从整体上诠释和追寻《易》德及《易》道之外,孔子诠释和追寻《易》德和《易》道还有另外两种方式:一种是从一卦的卦辞入手;一种是从一卦的爻辞入手。在六十四卦的卦辞中,孔子所诠释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干”、“坤”、“损”、“益”等卦的卦辞。相比之下,他对卦的爻辞的诠释则要多得多。下面先讨论第一种方式。

孔子通过诠释一卦卦辞追寻一卦之德的言论,有《二三子问》中的“晋”、“同人”、“谦”“小蓄”、“未济”;有《要》中的“损”和“益”;有《衷》中的“干”和“坤”;有《缪和》中的“困”和“蒙”,等等。在帛书《衷》篇中,孔子把“干”、“坤”两卦视为掌握《易》之要义的主要途径。在八卦或六十四卦中,唯有“干”、“坤”两卦的六爻纯粹是由阳爻或阴爻组成。孔子将其看作是最能体现阳阴、刚柔特性的两卦,认为两者代表了天地的不同变化,说“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化”。同是在《衷》篇中,孔子认为“干”卦集中体现了“刚”和“方”的德性,它是“汤武之德”的反映;“坤”卦集中体现了“从顺”的德性,是最高的谦让之德(“文之至也”)。虽然“干”、“坤”各以刚柔为突出的德性,但两者的“德”都不会偏向极端,“坤”柔而能“方正”,“干”刚而能“谦让”。孔子说:“坤之至德,柔而返于方;干之至德,刚而能让。”(《衷》)

孔子所关注的另一对卦是“损”和“益”。按照《要》篇的记载,孔子研读“损”和“益”时掩书而叹,对几位弟子说,一定要好好认识“损益”之道,两者蕴藏着“吉凶”的秘密。按照孔子的说法,“益”所体现的是从春到夏万物的生长之道,“损”所体现的是从秋到冬万物的衰老之道。两者一正一反,相反相成。“益”始于吉而终于凶,“损”始于凶而终于吉。君主从“损益”之道中能够认识天地的变化(四时的循环和万物的生老),也能够认识人间的得失关系。孔子注重《易》的“损益”之道,在《说苑·敬慎》中也可以看到。这里的记载也是说,孔子读《易》,读到“损”、“益”时,“则喟然而叹”。所不同的是,在他身边的弟子子夏,特意问他为什么感叹。孔子回答:“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叹也。”按照这一回答,孔子肯定的是能够做到减损的人,因为他能够从中得益,而增益的人则会缺失。子夏对这一回答有疑问,反问说:“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孔子进一步解释说:“否,天之道,成者未尝得久也。夫学者以虚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满,则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尧履天子之位,犹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故百载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满意,穷高而不衰,故当时而亏败,迄今而逾恶,是非损益之征与?吾故曰:‘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丰明而动,故能大;苟大,则亏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是以圣人不敢当盛。升舆而遇三人则下,二人则轼,调其盈虚,故能长久也。”子夏曰:“善!请终身诵之。”

从孔子进一步的解释可知,他将“损”之道同谦虚、虚静结合起来,认为谦虚、虚静能够无往而不胜;与此不同,“益”的盛大则容易走向自满,进而走向衰败。《说苑·敬慎》下文记载,孔子与弟子子贡参观周庙,看到庙里的“欹器”,问守庙者它是什么器皿。当他得知是“右坐之器”时,就说他听说这种器皿“满则覆,虚则欹,中则正”,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让子路去试验,果其如此。于是,孔子又感叹说:“呜呼!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贡又问“持满之道”和“损之道”。孔子的回答也是用《易》的“损益”之道,并直接从人的美德上去说。“持满之道”是“挹而损之”;“损之道”是“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极,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对于孔子来说,“持满之道”是“损益”之道,也是“谦”之道。

《易》的“损益”一般是指减少和增加。在《论语·为政》中,孔子论述殷对夏礼、周对殷礼既有损、又有益所用的损益,也是指减少和增加,两者原本都是需要的。但孔子对《易》的“损益”之道偏重于从谦虚上看“损”,从自满上看“益”,表现出明显的重“损”轻“益的”倾向,这与他对《易》的“谦”德的注重不无关系。这就关涉到孔子对“谦”卦美德的诠释。这是孔子在帛书《易传》中又重点诠释的卦辞。在帛书《二三子问》和《缪和》中,我们都看到了孔子对“谦”德的高度赞赏。如在《二三子问》中,孔子解释“谦”卦的“卦”辞“谦,亨,君子有终,吉”,说“谦”是谦卑和顺从。人做到了谦,就一定吉祥;否则,如果他骄傲和傲慢,就一定有凶(“谦一事而四吉,骄一事而四凶”)。正是因为谦吉骄凶,天、地、鬼神和人都厌恶骄傲、热衷谦虚:“天乱骄而成谦,地彻骄而实谦,鬼神祸[骄而]福谦,人恶心骄而好谦。”

在《缪和》中,孔子对“谦”德的诠释,是在回答张射的请教时作出的。张射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古至今,天下之人“皆贵盛盈”;为什么《易》说君子有谦德就能亨通(“谦,亨。君子有终”)。《缪和》记载孔子回答张射的问题有好几段话。孔子的说明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将“谦”德上升为天地的法则(“天之道崇高神明而好下,故万物归命焉;地之道静博以尚而安卑,故万物得生焉”),并同《二三子问》相类似,认为天道、天道、鬼神和人道都厌恶“盈”而赞助“谦”:“子曰:‘天道毁盈而益谦,地道销[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者,一物而四益者也;盈者,一物而四损者也。’”“谦”卦“彖”传与此前四句的说法相类似,但这里记载是孔子说的话。二是将“谦”德同“圣君”、“圣人”、“君人者”、“君子”等联系起来,说他们是“谦”德的提倡者与实践者。如在圣君、圣人那里,他们“卑体屈貌以舒逊,以下其人。能致天下之人而有之,此□[□□]享也。非圣人,孰能以此终?”在君人者那里,他们“以德下其人,人以死力报之。其亨也,不亦宜乎?”在君子那里,他们“能成盈而以下,非君子,其孰当之?”在孔子看来,圣人、君子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位有势,但他们对人又都谦卑、谦和。这既是他们的伟大之处,也是其成功之道。可见,在对《易》卦的诠释中,孔子对“谦”德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美德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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