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徐皓峰:1973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影视代表作有《倭寇的踪迹》《师父》《刀背藏身》,编剧代表作有《一代宗师》等,小说代表作有《国术馆》《道士下山》《逝去的武林》《武人琴音》等。
“我们一样,都不相信录音笔。”看到记者全程笔录采访,徐皓峰突然说道。
徐皓峰当过记者,是一期杂志最多时有5篇稿出自他手的那种记者。那时的他也一切靠笔录,他的《逝去的武林》,全部采访都是笔录完成。这算是一种文学训练——受访者可能说了40句话,只有2句是重点,需要迅速筛选出来记下来。这是一个与受访者对话的过程,更是一个与自己对话的过程。
一支笔,一个本,用徐皓峰的话说:“在写作上,我没有老师,这(笔录)就是我的学校和老师。”
大学毕业时,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徐皓峰去现代文学馆应聘。舒乙馆长开玩笑说:这儿工资低,分不了房,唯一“福利”是将来能生男孩(当时文学馆工作人员基本生了男孩),没辙,就这风水。
徐皓峰想了一段时间,可阴差阳错,没能去成。
从那年起,徐皓峰开始写小说,原计划是:如果两年内发表不了一篇作品,说明自己没这个才能,就转去做别的。
两年多过去了,徐皓峰果然没能发表作品,他已经转行去做“别的”了,突然接到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的电话——他的小说能发表了。正是这个电话,将徐皓峰又拉回文学圈。
从第一篇小说发表到如今,20多年弹指一挥间。沿着“野路子”,徐皓峰先后写出《道士下山》《国术馆》《大日坛城》《大成若缺》《刀与星辰》……终有一天,他意识到:小说中还有一种东西,叫分寸感。
中年后,人对写实主义的认识会越来越深入,方知“分寸感”的魅力。于是有了《白色游泳衣》(果麦·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此外重写了《大日坛城》《国术馆》两部长篇(即将出版)。在徐皓峰看来,《白色游泳衣》对他有特别的意义,它标志着从“写创意”转向“写分寸感”。
越强横的人,生命越脆弱
北青艺评:您是如何想起写《白色游泳衣》的?
徐皓峰:《白色游泳衣》是两个中篇小说的合集,其中一篇叫《白色游泳衣》。写这本书,我大概用了2个月,但它的源头很早。我上小学五六年级时(1985年前后),北京所有游泳馆都有一个标语:禁止穿白色游泳衣。
当时中国与巴西、古巴等国关系好,从那边带回的泳衣大多是白色的,严丝合缝,入水不透。为什么要禁穿?我问过很多人,包括游泳馆的管理员,都说不出所以然。也许,那时的常识就是:白色泳衣入水后会透,可能引发打架。
少年时代的疑问一直没得到解答。这就像雨果去巴黎圣母院游玩,看见北钟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希腊单词:命运。问了所有人,都不知是谁刻上去的,以及为什么刻上去。于是雨果写出《巴黎圣母院》,用文学的方式,自己回答自己。
我写《白色游泳衣》,也是如此。
北青艺评:《白色游泳衣》聚焦于老北京胡同的玩家,您和他们接触过吗?素材从何而来?
徐皓峰:玩家是个老词儿,清代就有,京津通用,也叫混混儿、嘎杂子等,但后面的话不能当面叫。后来作家王朔改了一个字,变成顽家,改得很好,因为玩家已是新一代,和过去不太一样。
我没遇到过玩家,到我懂事时,这拨儿风已过去。玩家这一页翻得特别快,似乎只有2年时间,以后青年人就下乡了。那时的人真像花草树木,死生特别快,可能一场病,或者喝醉酒。越强横的人,生命越脆弱。再往后,新时代来了,到我成长时,已没人打架,想扬名立万,只能去广州淘货、当“倒爷”。
我对玩家的了解,来自家庭背景。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主人公,我的父亲是军人,我的母亲出自封建官僚破落户,她从小在胡同中长大,一个闺蜜是“奶奶”。今天称居委会工作人员为“大妈”,过去都称“奶奶”。
“奶奶”是尊称,年龄未必大,许多人也就四十来岁。玩家对“奶奶”很服气,他们跟别人犯混,但会听“奶奶”的,因为他们的父辈都很尊重“奶奶”。
从母亲的闺蜜那里,我对玩家有了间接了解。
消灭玩家的,是“倒爷”
北青艺评:玩家真的是一片武林吗?为什么后继乏人?
徐皓峰:其实,武林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概念。我二姥爷习武,结果被赶出家门。在过去,大户人家把习武者看成是亡命徒,是社会边缘人物。我二姥爷出身官宦之家,他父亲对他说:练武便落入下九流,今后你的叔叔们、伯伯们都不知该怎么和你说话,等于把他们也拉低了。
民国时,在政府和军队的推动下,习武者成了社会明星,才有了武林——此前没有武林,直到民国后才有。武林是文人想象出来的,目的是满足市民阶层谈奇说怪的趣味。
对我二姥爷这些习武者来说,武林不过是生活的现实,他们有自己的比武、收徒、交往、辞世等方式,是非常现实主义的。
1949年后,大多数玩家消失了,没想到10多年后,街头突然又出现了打架的人,他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批人。从没人教过他们,他们是凭空出现的,随着新的文化出现,比如香港录像带、吉他等,自然后继乏人。消灭玩家的不是大院子弟,而是“倒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