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川 樊建增:“陈寿贬抑诸葛亮”案的历史书写与真相追寻

2020-10-03 17:33:09 作者: 王嘉川 樊建

归纳学者们批评陈寿的理由可分为五类:第一,陈寿父亲因街亭之役被诸葛亮施以髡刑;第二,陈寿曾被诸葛瞻所侮辱(包括陈寿被诸葛亮鞭挞这一变体);第三,通过诸葛亮与司马懿的对比,说明诸葛亮将略水平高于司马懿;第四,陈寿尊魏抑蜀;第五,陈寿的评价与诸葛亮的完美形象相悖。魏晋以降,批评陈寿的学者们没有考察材料的真实性,便反复使用这几条理由批评陈寿,虽然这些理由几乎已成为共识,但说服力不够强,也没有新的材料能佐证。

明人好翻案,期间虽有一些是故作翻案文章,但也不乏严肃的作品,在“陈寿贬抑诸葛亮”这一公案上亦是如此。有些学者注意到上述理由的不足,为陈寿辩解的声音遂在明代后期渐成气候,并最终发展成为陈寿冤屈得以昭雪的第一缕强有力的耀眼霞光。

明末吴之甲说:“陈寿讥孔明将略非所长,杨畏讥司马君实不知道。于政事未尽,何异蚓议神虬、鷃嘲鷟鸑?近时文字以翻案为奇,黄口儿动辄摇笔弄墨,诋呵先哲,无复还忌,虽于日月何伤,亦坏风教不少。”[29]卷四,249这虽是向为陈寿翻案的人发难,但反映出已有不少学者在为陈寿辩解的事实。这些人中,如袁中道称:“陈寿作史,谓孔明‘将略非所长’,亦是公论。……孔明三代而下第一人品,然用兵决非韩信、岳武穆之俦,何必曲为之护?”[30]卷十四,437再如王志坚称:“自古用兵,未有不出奇冒险而能有功者。诸葛孔明用兵,病在不能出奇。……孔明之无功,夫人能料之,岂待仲达乎?陈寿称孔明为管、萧之亚,又曰用兵非其所长,此皆确论。世谓寿挟私致贬,其殆不然。”[31]卷二,406-407这都是以论证诸葛亮不善将略来证明陈寿评价的客观性,从而为陈寿正名,但显然与前人申论角度基本无异。

真正推动案件迈向转折的最重要力量来自浙东学者胡应麟。他生活的年代比上述陆深、孙绪、方弘静三人晚些,但比吴之甲、袁中道、王志坚三人稍早。从胡应麟传世著述的情况看,他最初也是接受了批评陈寿的前人成说,如其完成于万历十六(1588)、始刊于十七年、次年二月刊成的《诗薮》称:“陈寿讥诸葛,不足累诸葛,适以彰父之被刑。……且并其所善没之。作史之大戒也。”[32]卷一,142再如同期刊刻而于万历十七年八月先行刊成的《史书占毕》认为诸葛亮的军事才能与管仲、乐毅相当,并称“大抵孔明为当时言,不容大尽,否则陈寿之词与‘将略非长’同一诬谬,非事实也”[33]卷一六,214。这段话蕴含了两层信息:第一,胡应麟认为“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是陈寿对诸葛亮的污蔑之评;第二,胡应麟意识到,晋代统治者不愿将诸葛亮的形象树立得过于高大,所以陈寿称诸葛亮“抑亦管、萧之亚匹也”是在政治压力下做出的评价。前人已将不逮管、萧视为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一部分,而胡应麟却将它视为与“将略非长”不同性质的评价,开辟了一条新的阐释路径,即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受到了当时政治的影响,并非其本心真实观点的反映。

钱大昕称:“承祚于蜀所推重者惟诸葛武侯,故于传末载其文集目录篇第,并书所进表于后,其称颂盖不遗余力矣。论者谓承祚有憾于诸葛,故短其将略。岂其然乎!岂其然乎!”[43]卷二八,485-486赵翼则列举多项史实,证明陈寿“颂孔明可谓独见其大”,指出:“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故亮遗懿巾帼,及‘死诸葛走生仲达’等事,传中皆不敢书。而持论独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诸葛深矣。而谓其以父被髠之故,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44]卷六,132很明显,钱、赵二人的观点也与胡应麟颇为类似,都是通过阐释陈寿对诸葛亮的推崇,驳斥了陈寿挟恨报复的说法。

通过众多学者的努力,陈寿并未挟恨报复诸葛亮的观点日益为人们所接受,甚至在小说中也有所体现。《野叟曝言》中第七十八回描写了文素臣与家人讨论《三国志》的情节,作者借文素臣之口说:“非陈寿,亦莫尽诸葛之美也。……《(三国志·诸葛亮传)评》复摘其为相之善,重叠称美,其推崇诸葛可谓至矣。……《(上〈诸葛亮集〉)表》所谓‘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四语,非陈寿不能知,诸葛于九泉下闻之,必引为知己者也。”[45]第七八回,945-949当家人问及,陈寿为何在父亲遭受髡刑的情况下仍极力褒扬诸葛亮,文素臣指出,陈寿出于一片公心,所以盛赞诸葛亮,所谓的索米之说、厚诬诸葛,都是后人穿凿附会。可见,在清朝中后期,为陈寿翻案的势力已经占了上风。

四、公案真相的论定

民国时期,还有一些批评陈寿的声音,如向振黄称:“盖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故其传亮也,妄肆讥评,以非将之才贬之”。[46]何子恒则称:“陈寿的父亲也同时受了髡刑,因此陈寿替诸葛亮作传,竟说他‘将略非所长,无应敌之才’……这些都是陈寿欠公允的地方,因此颇为一般人所非议”。[47]35-36但多数学者已认识到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是客观的。如著名史家金毓黼在《中国史学史》中直接引用王鸣盛的观点,称“《晋书》好采杂说,故以入传,然于其上冠以‘或云’,以明其事之难信(于诸葛髡其父亦然)”[48]85。再如吕思勉通过分析文句,指出陈寿的评价“犹加一‘盖’字,以为疑辞也”,由《上〈诸葛亮集〉表》来看,“凡诸贬损之词,悉非由衷之言明矣。此外全传之文,无不推挹备至。谤议之云,宁非梦呓?”[49]125-126姚永朴认为陈寿在晋朝统治之下撰写《三国志》,不得不回护司马懿,所以将略非长之语是“逊辞”。[50]44柳诒徵说:“‘应变’二语,盖作疑辞,非为枉屈”,而陈寿“倾倒武侯至矣。”[51]104不难看出,这些学者或指出陈寿对诸葛亮的推崇,或意识到陈寿所受的政治压力,可谓与胡应麟别无二致。

在为陈寿翻案的过程中,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三位考史名家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