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对陈寿批评的逐渐增多,诸葛亮的形象也逐渐向“完人”演变。如裴度赞誉诸葛亮说:“若其人存、其政举,则四海可平,五服可倾。”与此同时,裴度对陈寿及陈寿的支持者提出了批评,认为:“陈寿之评未极其能事,崔浩之说又诘其成功。此皆以变诈之略论节制之师,以进取之方语化成之道,不其谬与!”[13]卷三七,449裴度继承了“诸葛亮是军事奇才”这一观点,而且将其进一步强化。在他看来,诸葛亮不仅擅长将略,若能长久执政,就可以平定天下,这无疑将诸葛亮推向了“完人”。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诸葛亮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学术界对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一案的讨论仍然保持着一定的热度。大部分学者对陈寿持肯定态度。如郝建梁、班书阁说:“因为《晋书》喜采异说,‘乞米’、‘髡父’的事,未必果有其事;诸葛亮是封建社会的政治家,军事确非其所长,(陈)寿对他的评语,也不算不公道。”[52]65钱锺书也探讨了这一公案,他先引用陈寿“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的评价,直截了当地指出六朝人并不认为这一评价有损诸葛亮的声誉;随后又引用了《魏书》《曝书亭集》《癸巳存稿》《潜研堂文集》等著作中的材料,说明后世学者为陈寿做出的辩解。[53]1819-1820钱锺书没有直接为陈寿翻案,但通过这些材料,他为陈寿翻案之意已然非常明显。朱杰勤指出索米立传和厚诬诸葛是“《晋书》作者根据当时无稽的游谈与妒忌者的捏造和附会”,他引用朱彝尊、王鸣盛的观点,说明“《晋书·陈寿传》所记的两件事都是向壁虚做的”[54]97-98。张孟伦也引用王鸣盛等人的观点,认为“无论怎么来说,陈寿都只歌颂、推尊了诸葛亮,并没有谤议、污蔑诸葛亮,更莫谈厚诬诸葛亮了”[55]218。其他如吴泽编选、袁英光主编的《中国史学史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陶懋炳的《陈寿曲笔说辨诬》(《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3期),张舜徽主编的《中国史学家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年),刘京华、惠英的《陈寿评价诸葛亮曲笔辩》(成都市诸葛亮研究会编,《诸葛亮研究》,巴蜀书社1985年),杨耀坤的《陈寿与〈三国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陈清泉、苏双碧等编写的《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等,都引用了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的观点为陈寿翻案,这可见三位考史大家的观点得到了后人的公认,成为学界的主流观点。不过,王、钱、赵三人的观点源自胡应麟,但后人论及“陈寿贬抑诸葛亮”一案时,“基本上都是引清代三大家之论,这未免舍前逐后、舍源逐流”,而无人提及胡应麟,究其原因,与学者“太熟悉清代史学,而于明代史学一向鄙视以致对其研究不够有直接关系”[56]381,致使胡应麟在此案中的关键作用被长期埋没。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陈寿贬抑诸葛亮一案的讨论,既有对古人观点的复述,更有新的亮点,此即李小树的《陈寿“谤议”诸葛亮质疑》一文。如前文所述,晁公武曾怀疑“父为诸葛亮所髡”和“索米立传”二事的真实性,但并未深究,李小树则进行了详细的考证。他指出,马谡在街亭之役时的官职为参军,而根据汉末官职设置和习俗,参军之下不可能再设参军,所以“寿父为马谡参军”的说法不符合历史实际。就算陈寿的父亲因马谡一事受髡刑处罚,那么时间应当在建兴六年中,秦汉时期,髡刑是五年刑期,当陈寿的父亲刑满回家,距离陈寿出生不足六个月,与常理不符。因此,“寿父亦坐被髡”也不属实。根据《三国志》的记载,曹丕即位后采取了极为严厉的手段打击曹植的党羽,丁仪、丁廙兄弟和他们的男性亲属全部被处死,自然不可能有儿子在数十年后被陈寿“索米”,因此,“索米立传”之事也是虚构的。《晋书》所载两事均不可信,“陈寿因而不可能以所谓‘父辱’这一并不存在的私怨而‘厚诬’、‘谤议’诸葛亮”[57]。前人已经阐明陈寿评价诸葛亮的一片公心,但对批评陈寿的两个理由未能证伪,而今李小树通过翔实的考证,指明了用来批评陈寿的论据皆为虚假不实之说,这从根本上推翻了前人对陈寿的批评,陈寿所受的千年非议终得澄清。
然而传统对社会发展的惰力却是无时无地不存在的。如有人继续称陈寿评诸葛亮短于应变将略是“有失偏颇”[58],认为诸葛亮六次北伐失败不应“归咎于诸葛亮少于奇谋,短于将略,陈寿若单纯以功业成败来定论其军事才能的话,未免有失公允”[59]。其实这些学者也和前人一样,将陈寿的疑问之词当作了肯定句,背离了陈寿的原意,所以他们对陈寿的批判自然也就难以成立。
五、结语
陈寿史才之高,广为同时代学者所认可。张华称之为“班固、史迁不足方”[60]卷一一,634这未免夸张,但肯定有推崇之意还是显而易见的,而夏侯湛读过《三国志》后,“便坏己书而罢”[4]卷八二,2137。但短短几十年后,在巴蜀地区的流言和王隐的笔下,陈寿便被描述成一个因怀私恨而贬抑诸葛亮的失德之人。究其原因,是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盛赞诸葛亮后,以“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之语评价其军事能力,而这一明显带有疑问色彩的语句却被后人当作肯定句解读。北魏崔浩曾为陈寿辩解,但未能成功为他正名。自唐修《晋书》引用了王隐的观点后,批评陈寿成为学界主流。唐宋之际,蜀汉正统论逐渐流行,诸葛亮的形象也向“完人”演变,当他被置于不可批评的神坛之后,陈寿就成为众矢之的。虽有苏轼等人试图为陈寿翻案,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众多批判声里。明代学者胡应麟认为陈寿撰写《三国志》时承担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他发现并指出陈寿对诸葛亮明贬暗褒,而后人断章取义,辜负了陈寿的一片苦心。胡应麟的观点成为陈寿一案的重要转折点,并被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等一批清代学者所继承,他们的观点又被后世学者广泛引用,于是为陈寿辩冤渐成主流。当代学者李小树又证明了以往批评陈寿的两条理由均不可信,至此,陈寿所受冤屈终得昭雪。
在一千多年的流传中,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几经更迭,影响逐渐扩大。考察这一过程,不难发现有两个原因导致了陈寿长久蒙冤。第一,使用材料不严谨。陈寿对诸葛亮军事能力的评价,带有明显的疑问语气,可后人都将它视作肯定句,因此陈寿认定诸葛亮不善将略成为了公认的事实,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与陈寿的本意大相径庭。唐修《晋书》采用王隐的说法时谨慎地冠以“或云”二字,后世学者引用《晋书》时却将“或云”省略,使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被坐实。明代陆深将材料随意拼合,进一步强化了陈寿与诸葛亮间的矛盾。正是这些不严谨的行为,制造并夸大了陈寿与诸葛亮间的矛盾。第二,学者引用前人观点时不加考辨,言及陈寿与诸葛亮,往往称陈寿贬抑诸葛亮,而并没有去深入探究这个问题,他们只是简单地地引述前人的说法。一代代学者笃信前人的观点,甚至不去怀疑《晋书》为什么会有“或云”二字,反复称陈寿贪金索米、厚诬诸葛,几乎使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成为定论。而时至今日,仍有普及型的、非专业研究性的历史著述将陈寿描述成“无良史之德”[61]194的形象,这表明正确的历史观点、历史知识的普及工作需要有科学严谨的态度,特别是需要随学术研究的不断进展而及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