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不仅用来休闲,也是最好的社交场所。1940 年代有人在谈到茶馆的重要性时,便对茶馆作为社交场所的特殊功能,进行了非常全面的描述:
茶馆为民众普遍之聚会场所,不期而会者,往往在数十人或百数十人以上,此来彼去,交换轮流,不断离开,不断加入。于是茶馆与民众实际生活,时时发生密切关系,需用至广,要求极多,举凡通都大邑,县城重镇,穷乡僻壤,□□野店,莫不竹几横陈,桌凳罗列。上自政府官吏,下至走卒贩夫,各以其需要之不同,环境之各别,盘踞一席,高谈阔论于其间,会人者,议事者,交易者,消闲者,解渴者,种种行色,不一而足。于是茶馆无形中有吸引群众,使以此为活动中心之趋势,其适应能力至强,无人不思利用之也。
李劼人所描述的晚清便表明了市民对茶馆的依赖:“下等人家无所谓会客与休息地方,需要茶铺,也不必说。中等人家,纵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谓客厅书房,家里也有茶壶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习惯了,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一首竹枝词也写道:“亲朋蓦地遇街前,邀入茶房礼貌虔。”在成都,熟人在街上相互打招呼,他们总是说:“口子上吃茶”“茶钱该我的”。虽然这经常不过是做一个“姿态”,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但是由于人们经常在茶馆会面,所以这个招呼又是非常恰当的,也的确反映了茶馆中会友和社交的重要性。有人写道:“‘闲来无事把茶喝’是有风味的。可是,‘有事在×× 茶馆会’差不多已成了目前成都的中下级人士的习惯。”由于他们的居住环境不便,普通人有事相商或会友总是安排在茶馆里;由于那里既方便又舒适,即使居住宽敞的精英阶层也把茶馆作为他们的会客厅。吴虞在1915 年3 月的一则日记里写道,他雇了一乘轿子到城郊一个叫龙桥的乡场,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早饭后,到熊定山茶铺喝茶,等着开市。然后又与朋友“至彭大旗铺内吃茶”,在那里与佃户见面,讨论佃金的事。 这个日程展示出一个文人怎样度过他的一天,细读他的日记,我们可以发现他经常在茶馆里见客和处理日常事务。
茶馆成为人们的聚会地,在那里可以会客见友,不用事先约定, 关于日常生活的许多决定也是在茶馆里做出的。徐维理(William Sewell)关于成都1920 年代的回忆便提到,如果一个朋友遇到麻烦,他们便到茶馆去讨论解决办法。还有人写道,人们喜欢去茶馆会客有三个原因:一是成都是个大城市,两人会面选两人住家中间地带的一家茶馆,这样大家都不用跑很远的路;二是在家里接待客人要准备饭菜,耗时费力;三是成都为省会,吸引来许多外地人,但在旅店谈生意既不方便也不舒服,因此茶馆是个好地方。
人们去茶馆不仅是喝茶,也是去交流最近的新闻,传播小道消息。如果一个人几天没有出门,想知道这几天有什么事发生,他便先去茶馆。特别是那些喝早茶的人,起来这么早到茶馆,固然是一种习惯,亦是一种心理需求,例如某人“在夜里发现了一点值得告诉人的新闻,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不从肚子里掏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有时却仅仅为了在铺盖窝里,夜深的时候,从街上,或者从邻居家里听到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想早些打听明白,来满足自己好奇的癖性”。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消息急着要告诉他人,或并非迫不及待要打听什么事,照样一清早到茶馆。按沙汀的说法是“因为习惯出了毛病”,不到茶馆便难受。“他们尽可以在黎明的薄暗中,蹲在日常坐惯了的位置上,打一会儿盹。或者从堂倌口里,用一两句简单含糊的问话,探听一点自己没关照到的意外的故事”。在成都人的日常对话中,经常听见这样的说法:“我进城那天,就在茶铺里听见说了”,或者,“怎们〔么〕茶铺里还没听见人说?”的确,茶馆在邻里和社区扮演着信息中心的角色,所以有人评论道:
茶馆之中,时时可闻政情如何,军事如何,地方有何种新闻,某姓有何种事变,以及史料掌故之阐述,狐仙鬼怪之奇谈,均为各层社会分子所关心而亟欲知悉者,一至茶馆,各种资料,源源而至,辗转相告,传播迅速,发挥尽致,无孔不入,甚有好事之徒博访周咨,借充谈助,而自解其见闻之广,亦有留心社会情报,以求足不出户庭, 能知天下事。至于奸宄之徒,无聊之辈,混迹其间,或任意雌黄,混淆黑白,或捕风捉影,画蛇添足,以致蜚语谰言,摇惑人心者,亦往往发生于其间。
也即是说,茶馆既是得到信息之地,又是小道消息、流言蜚语传播的地方。这恐怕就是国家总是力图对这个空间严加控制的原因 之一。
茶馆也是人们日常交往的场所,正如阿格妮丝· 赫勒(Agnes Heller)所指出的,“日常的接触发生在自己的空间……日常生活清楚展示其空间,空间的经历和空间的理解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在茶馆,交谈便是日常接触最基本的形式,也是赫勒所说的“日常生活的最基本的部分”。大多数茶馆谈话是随意的,没有什么目的性,正如民间俗语所说:“茶铺里头的龙门阵—想到那儿说到那儿”,西门附近的一家茶馆干脆就叫“各说阁”,把这种漫谈的气氛发挥到了极致。加入这种茶馆闲聊不需要任何准备或资格,人们可以自由发表意见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只要没有冒犯在场的任何人,实际上也很少有人真正严肃对待茶馆里的闲言碎语。在茶馆中,陌生人之间也能够夸夸其谈,也可以只是洗耳恭听,不言一语。所以李劼人写道,如果“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做,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这即是说,对某些人来说,喝茶本身并不重要,而意义在于与茶馆里人们的交往。三教九流都到茶馆,讲述他们自己的经历或听来的故事,对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高谈阔论。例如,少城公园几家茶馆的客人,很多是退伍军官、下野政客、政府职员、教师学生、文人骚客、棋类爱好者、妓女掮客、有产无产者,等等,所以成都有句流行语:“少城一日坐,胜读十年书。”虽然这是夸张之词,但茶馆的确是一个了解社会的最佳场所。如果一个茶客没有谈话兴头,他可以读书看报。在1930年代,顾客可以花几分钱从小贩那里租报纸看,看完一份后,还可以与他人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