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获奖不能成为包袱和枷锁

2020-09-23 03:30:21 作者: 曹文轩:获奖

但我很喜欢现在这种方式,我是一个愿意思考结构、经营结构的写作者,我会在结构中获取快乐——特别是那种较大规模的结构。我将其看成是对我能力的考验。那种写作,让我有设计师、工程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错。

最理想最有境界的幽默,恰恰是属于悲剧的

左昡:您在“皮卡兄弟”里构建了一个很令人向往的都市家庭,在这个家庭的成员——爸爸、妈妈、奶奶、姑姑身上,我们读到善良、幽默,对孩子的尊重,能体会到这个家庭有很正的价值观和凝聚力,同情弱者,尊重生命,鼓励创新,这是不是您心中的儿童生长的一个理想家庭样本?

曹文轩:“其乐融融”,这就是皮卡的一家。这是一个理想的家庭。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矛盾和冲突——有时可能还会很激烈。两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并且是两个很不一般的孩子,他们在给大人带来快乐的同时,一定会没完没了地给大人带来苦恼,甚至是痛苦。但我会将这一切“悲剧”放在“喜剧”的叙述中进行——不,也不完全这样,更多的故事是在“悲喜交加”中得以叙述的。我曾经说过,最理想最有境界的幽默,恰恰是属于悲剧的。我不想将皮卡兄弟的故事叙述成轻薄的嘻哈故事,横竖不想。这里的幽默常常是与眼泪在一起的。也许这才是高质量的幸福之家。

左昡:和《草房子》《青铜葵花》里的家庭相比,《拖把军团》中皮卡的家在您的作品中是最为当下的,具有鲜明的新世纪都市中产家庭的特征,这在您的作品中是独树一帜的。但同时您又将这个都市家庭巧妙地与油麻地的乡村家庭进行了连接,皮卡和皮达生长在都市,却又会时不时回到乡野,您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设置呢?

曹文轩:从《草房子》开始,我写了不少作品,但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一个叫油麻地的地方,一块如同有人在评价福克纳的作品时所说的“邮票大一块”的地方。我关于人生、人性、社会的思考和美学趣味,都落实在这个地方。但大约从2015年出版的《火印》开始,我的目光便开始从油麻地转移,我越来越不满足只将目光落定油麻地。我告诉自己:你的身子早就从油麻地走出了,你经历了油麻地以外的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丰富的博大世界;在那里,你经历了不同的生活与人生,这些与你的生命密切相关的经验,是油麻地不能给予的,它们在价值上丝毫也不低于油麻地;你可以不要再一味留恋、流连油麻地了;你到了可以展示油麻地以外的世界的时候了,你到了书写你个人写作史的新篇章的时候,这新篇章的名字叫“出油麻地记”。

左昡:这次的《拖把军团》,从大故事的形式和校园生活的内容来看,都很像是一部校园小说,而校园小说常常被视为流行、畅销的儿童文学类型,这和您以前“追随永恒”的经典化写作相比,仿佛是走了有些不同的一步。在您看来,流行的类型小说和经典化的文学作品之间,是否有一条连接的通道?《拖把军团》是对这种连接的尝试吗?

曹文轩:皮卡兄弟的故事也许不时地要写到校园,但我从来没有“校园小说”的意识——“校园小说”算一个什么概念呢?它与文学有关吗?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强调校园文学、校园小说。我写校园,只不过是那些故事是在校园发生的,如此而已。不管写哪儿,你首先——甚至是唯一要想到的就是,你怎么写出一部文学作品。你只有分分秒秒都记住这一点,写哪儿实在都无所谓。皮卡兄弟如果想穿越空间与时间,活向未来,就必须做到它们是一部部艺术品。

我不想将我这样的作品归类于类型化——不能说以一两个形象而写出多部的作品,就可以将它定义为类型化写作。类型化听上去好像是一个贬义性的概念——当然不是,但我就是不喜欢将皮卡兄弟的故事归类于“类型化”。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既然是类型化的,就不可能是经典化的。不,我的写作可能无法做到经典化,但我愿意自己的一生都在追求经典化。

作品能否引起共鸣,不完全与时代的远近有关

左昡:您的作品一直有个特点,童年故事与时代背景总是紧密相连,《草房子》《青铜葵花》《蜻蜓眼》都是这样一脉相承。“皮卡兄弟”因为是新世纪后的都市故事,所以与当下时代几乎是同步的,其中的时代背景和社会问题也更加能引起关注和共鸣。像这次《拖把军团》,关注到了打工子弟在城市里插班上学的问题,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素材呢?

曹文轩:我以为作品能否引起共鸣,不完全与时代的远近有关。事实上写“从前”的《草房子》《青铜葵花》《蜻蜓眼》等,引起读者的共鸣是强烈的。最能引起共鸣,并能长久引起共鸣的,应当是超越时代的永恒的人性和基本感情以及基本的存在处境。

《拖把军团》不只是一个打工人家孩子的故事,那只是“表意”,而不是“含义”。一个作家,应当更在意的是广泛而深邃的“含义”。社会发展到某一天,农村人到城里打工的故事结束了呢?我想让《拖把军团》以及皮卡兄弟的所有故事都能活得长久一些。如果想让自己的这一愿望实现,就必须用力、用心琢磨“含义”——读不尽的含义,这些含义存在于永远。

文/左昡 供图/晓艺

我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同时也是一个文学研究者。我发现,在文学史上,一个作家很容易因为自己的作品过分风格化,而导致他的写作只能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经营。因为批评家和读者往往以“特色”(比如地域特色)的名义,给了他鼓励和喜爱,使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框定了他的写作。他受其氛围的左右,将自己固定了下来,变本加厉地来经营自己的所谓“特色”,将一个广阔的生活领域舍弃了。这叫画地为牢,叫作茧自缚。

我回看一部文学史,还发现,这种路数的作家,基本上被定位在“名家”的位置上,而不是“大家”的位置上。托尔斯泰、雨果、海明威、狄更斯、巴尔扎克、高尔基是大家。他们所涉及的生活领域都十分广泛,不是一个地区,更不是一个村落,至少是巴黎、伦敦和彼得堡。我后来读了福克纳的更多的作品,发现评论界关于“邮票大一块地方”的说法完全是不符合事实的,是一个骗局——事实是,福克纳书写了非常广泛的生活领域。

那么,一个作家要不要讲究自己的艺术风格?当然要。大家阅读了我的新小说之后,你将会深刻地感受到,这些作品与《草房子》《青铜葵花》《细米》等作品之间的共同操守的美学观。你可以在抹去我的名字之后,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它们是出自我之手。一如既往的情感表达方式、一日既往的时空处理、一如既往地忧伤和悲悯,一如既往的画面感、一如既往的情调,无不是我喜欢的。但已经不再是油麻地,有些甚至不是乡村,而是城市,甚至是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都市。2017年的《蜻蜓眼》,写了上海,甚至写了法国的马赛和里昂。我其实已经是一个很熟悉城市生活的人。我在城市生活的年头是乡村生活的年头的三倍。我觉得我现在写城市与写乡村一样顺手,完全没有问题。我觉得一切都在很自然的状态里。一个作家,特别是那些生活领域被大大扩展了的作家,总会去开采新的矿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