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李梅田:死亡考古学——关于墓葬考古研究的一点思考

2020-09-29 15:46:44 作者: 讲座︱李梅田

2020年9月21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梅田应邀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博系做了一场题为《死亡考古学——关于墓葬考古研究的一点思考》的讲座。讲座由王志高教授主持。

讲座伊始,李教授对中国考古学中的墓葬研究方法论进行了简短的回顾,他认为目前的墓葬研究正处于一个方法论的转型时期,我们有必要就墓葬研究的目的、方法作一些理论的思考。由此,他提出了“死亡考古”这一概念,主张立足于墓葬的本质——死亡的遗存——来研究墓葬,把墓葬看成古人处理死亡的方式和对待死亡的态度的遗存。接下来,讲座分两个部分对“死亡考古学”进行了详细的解读。

一、为什么研究墓葬

李教授从南朝刘宋时期的一次“基建考古”开始,引入了墓葬研究中应该关注的一些话题。《文选?祭古冢文》记载,刘宋元嘉元年,彭城王刘义康在整修东府城时发现了一座古墓,不见封土,无砖瓦,冢内有一椁二棺,棺上有图画而不可识,又有木俑二十余件,五铢钱百余枚,并有甘蔗、梅、李等果实残骸,未见墓志。当时的人对这座古墓非常陌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以礼重新安葬,以豚酒祭之,还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生自何代?曜质几年?潜灵几载?为寿为夭?宁显宁晦?今谁子后?曩谁子先?功名美恶,如何蔑然?”这些疑问是对墓葬主人生命历程的追问,也是今天的一般公众面对一座古墓时的好奇,当然也是我们今天发现古墓后首先要追问的问题。由于我们今天有了很多可供参照的墓葬材料,可以轻易回答南朝人的一些疑问:它很可能是一座西汉时期的竖穴土坑木椁墓,墓主的社会身份还较高。如果我们有机会对出土的棺画、木俑、遗骨、果实残骸等分析鉴定,还会得到更多与墓主生命历程有关的信息,就像我们对马王堆一号汉墓的了解一样,不但知道了墓主的名字、死亡年龄、生前社会角色、家族关系、食谱,甚至对其生前的疾病和死因都可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随着考古工作的精细化和提取信息手段的不断提高,对墓葬的这些“自然属性”的了解并非难事。但是,我们的“考古学式的追问”远不只此,除了知道“有什么”“是什么”,还需要回答“为什么”的问题,即要解释这种处理死亡的方式背后的社会、信仰根源。我们关注的不只是墓主人的个人角色,还要看到他/她所处的时代;不仅要“透物见人”,更要“透物见社会”;不仅要关注物质文化,还要考察他们的精神世界;不仅要了解当时的人们如何看待死亡,还要解释千差万别的丧葬模式体现的社会复杂性和文化多元性。

李教授指出:墓葬遗存是现实社会的反映,但并不等同于现实社会,它反映的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符号化了的社会,既不是死者真实生活的呈现,甚至也不一定反映了死者本人的信仰。我们在墓葬研究中常引用的“事死如生”,只是古人对待死亡的一种态度,不等于将真实的生活场景照搬到了地下,以“事死如生”来解释墓葬遗存是模棱两可的,没有太大意义的。西方考古学理论中新考古学的中程研究将墓葬遗存视为丧葬行为的结果,后过程考古学强调社会对丧葬行为的影响,将对死亡的态度作为丧葬行为发生转变的主要动因。这些考古学理论看待墓葬遗存的方法对于中国历史时期的墓葬研究也是具有一定价值的,我们可以将历史文献所记的礼仪活动作为一个解释的媒介。

死亡问题是人类社会的永恒话题,对死亡的焦虑与恐惧伴随着人的一生,也成为了古代艺术家和诗人的作品主题,哲学家则倾注了大量的热情去探索死亡的本质与意义。在人类各大文明体系中,大多以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来解释生命的本质,欧洲中世纪哲学的泛灵论(animism)认为死亡是肉体与灵魂的分离,灵魂是不朽的,而肉体是灵魂的牢狱,使人们充满了激情、欲望、恐惧和愚昧。近世人类学家也相信万物有灵,灵魂控制着一切的自然现象和人类行为,生命消失后,灵魂继续存在。中国古代也有着类似的灵魂信仰,将生命视为魂与魄的结合,魂主精神,魄主形体,人死则魂魄离散、各有所归,即所谓“夫精气为魂,身形为魄。人若命至终毕,必是精气离形”、“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魂魄二元论可谓中国古代对于生死的基本看法。

现代学术产生之后,灵魂不灭、生命不朽的观念被抛弃,人们开始以科学的眼光来看待生死。1908年的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得主、俄罗斯免疫学家梅契尼考夫(Elie Metchnikof)从自然免疫的角度研究了衰老、长寿和死亡,率先从科学的角度来观察死亡的过程与现象,旨在帮助人类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减少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这是科学家首次直面死亡,但他的研究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死亡在很多文化和宗教里,还是一个不宜公开讨论的禁忌。直到20世纪中期,“二战”造成的沉痛伤亡记忆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学术界才开始了对生死问题的理性思考。美国心理学家费菲尔(Herman Feifel)主张通过对死亡的科学研究和死亡教育来减少濒死者及家人的痛苦,他剥离了关于死亡的神话和巫术因素,吸收了神学、哲学和心理学对于死亡的认知,提出了死亡研究的理论与方法,1959年撰写的《死亡的意义》(Meaning of death)奠定了死亡学(Thanatology)的基础,他也因此被称为“现代死亡运动之父”。1970年代,随着全球老龄化时代的到来,西方兴起了“尊严死亡”运动(Death with Dignity),死亡学引起了学术界的空前关注,多个学科——医学、伦理学、教育学、社会学、宗教学、哲学、人类学等——都参与到死亡现象、临终关怀、死亡教育的研究中,死亡学成为一门十分显眼的跨学科。

死亡学(Thanatology)源自希腊文“θ?νατο?”(thanatos),即“死亡”的意思,是一门关于生命有限性的认知和应对方式的交叉学科,研究一切与死亡有关的现象与相应的人类行为,自然科学主要关注死亡的原因、过程、肌体的变化,并讨论死亡的标准、死亡的心理等,人文社会学科则将注意力集中在死亡现象与行为背后的人文内涵,如有关死亡的传统与习俗、丧葬仪式、临终关怀、来世信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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